等到北宋的铁蹄踏破石头城,他仍旧是茫然的,求生欲望瞬间占了上风。等记起昔日曾扬言若一朝城破将自焚殉国,他已踏上北上的路途。他是赵匡胤的俘虏,同行的,是凯旋的宋军。
昔日不识干戈的君王,在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后,只有一声长叹。
城破国亡在&ldo;一旦&rdo;之间发生,战事如此匆忙,以至于李煜在沦为俘虏后有短暂的错愕与迷茫。旦夕之间,李煜从人间高处跌落谷底,昔日繁华远去,留下一片苍凉。他在眨眼间变得消瘦、苍老,再不是那个在人间仙境里远离战争和苦难的懵懂人。
亡国带给他的打击是巨大的,以&ldo;沈腰潘鬓&rdo;来形容他的憔悴也不过分。&ldo;沈腰&rdo;&ldo;潘鬓&rdo;各有典故。前者说的是南北朝时的文人沈约,久病缠身,在给朋友写信时,称自己越来越瘦,每隔几日就要紧一紧腰带,后人即用&ldo;沈腰&rdo;形容人的消瘦;&ldo;潘鬓&rdo;出自西晋潘安的《秋兴赋》,赋中有&ldo;斑鬓髟以承弁兮,素发飒以垂领&rdo;之句,而潘安鬓发斑白时,年不过三十有二。
自南唐立国到亡于李煜之手,不过四十年,这三千里大好河山就变了主人。北上之前,憔悴潦倒的李煜率领族人,最后一次祭拜宗庙。他曾多次在这里祭天祭祖,只不过,这一次却没了帝王的排场,只有一个不肖子孙内疚的忏悔。赵匡胤一直催促李煜速速上路,并没有留给他多少时间,因此,连最后拜别祖庙之行,也失了体面与敬重,显得异常仓惶。
由李煜亲自创建的教坊,已经奏响了离歌,哀伤的曲调中,他看到平时服侍自己的宫人,想到自此后再见不到熟悉得如同体肤的南唐旧地、旧人,终于忍不住哭泣起来。
很多时候,弱者的眼泪能换取同情的目光,但李煜对着宫娥洒下的泪水,却招来后人一片骂声。对此,苏轼曾说:&ldo;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顾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哉!&rdo;很多人像东坡居士一样,认为李煜当在宗庙内痛哭流涕,向祖宗忏悔,向南唐子民谢罪,而不该&ldo;垂泪对宫娥&rdo;。国破日尚眷恋美色不知悔改,真是把帝王风范丧失殆尽!甚至,有人因此怀疑《破阵子》并非李煜所做。
王国维先生却持相左意见,认为此举恰恰表现出李煜的真性情。
李煜此刻虽已渐识干戈丧乱之苦,但他没有经历过祖父立国的艰难。于他而言,家国天下仍只是空洞的概念,宫中常伴身边的宫娥,反而是有血有肉的真实存在。家国沦丧,他要与往日的自由和繁华告别,需要挥泪作别的对象中,自然包括那些日日相处的宫娥。
随着李煜辞庙,李昪建立的南唐最终覆亡。李煜之前做所的一切,都是在逃避战争,现在,他终于彻底告别了战争的威胁。
国破日,干戈方止。
从今以后,他的生活再不会被战争困扰,但垂泪的时刻却越来越多。他的泪水,洒在北上的船中,一首凄凉的《渡江》诗,可见其当时处境与心境。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这首诗见于宋代马令的《南唐书》,被认为是李煜亡国后告别南唐北上时所作。不过,也有宋人郑文宝认为这是杨溥的作品。杨溥是南吴最后一个皇帝,当年,李昪就是夺了杨溥的江山,才创下南唐基业。李昪篡位后,封杨溥为&ldo;让皇&rdo;,并强迫他举家迁往润州。即便如此,李昪还是担心他会威胁到自己的统治,于是派人刺杀了杨溥。郑文宝称,《渡江》写的正是杨溥迁往润州时所见所感。
李煜和杨溥,便因这首诗而屡屡被联系在一起。他们都因无情的争斗,被更强大的人驱逐出&ldo;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rdo;的温柔乡,在雨打行舟时,流下&ldo;泪万行&rdo;。
想必,豪气干云的李昪因杨溥之泪愈加享受成功的荣耀时,万没想到,相似的命运,会在他的后人身上重现。
第四章 汴京秋凉,不及幽居心凉
最忠诚与最善变,不过人心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浪淘沙
词中居然有&ldo;剑&rdo;,这在婉约缠绵的李煜词中,初见时令人万分惊艳。然而,这金剑却&ldo;已沉埋&rdo;,有壮气,却被掩埋在蒿莱里。读罢,让人感觉奔跑途中一脚踩空,满腔豪气提不上来,便因窒息而战栗不止。
另有人说&ldo;金剑&rdo;二字应为&ldo;金锁&rdo;,&ldo;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rdo;是从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诗中化出。刘诗曰:&ldo;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rdo;石头城金陵本是&ldo;王气&rdo;聚集之地,但也正是在这里,王濬降了西晋,李煜失了南唐。南唐纵有金剑,大将林仁肇已死,李煜倚重的另一名将领刘澄已降,只有宫中舞姬还能舞剑,却不能御敌。
告别金陵时正值秋日,万里无云、天空如洗。朦胧中,参差宫殿、雕栏玉砌,连同笙歌美酒、才子佳人,都成为十里秦淮河中的美好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