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是诸多朝代的缩影,是历史兴衰的物证。文人屡屡借此地抒情,仅李白一人创作的有关金陵的诗就超过五十首,其中最著名的是《登金陵凤凰台》,&ldo;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rdo;两句,晕染出无限凄清苦味。当李白们站在金陵城内,会以旁观者的身份追思历史,审视兴亡,作品或沉郁,或惋惜,或哀叹,或讽刺。
李煜并非一个旁观者,他眼中的风景,自与那些旁观者不同。
审视和评价自己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审视金陵,便是审视南唐,便是审视自己昔日的作为与不作为,这对李煜来说是残酷的。每逢想到金陵,想到南国,怀念与忧愁便在心中一泻千里。
想再回南国,只能在梦里。李煜言&ldo;闲梦远&rdo;,无丝毫悠闲之意,实在是因为他终日无事可做、无聊之极。倘若身处君位时,能有这么多闲暇时间,定是一种享受,他就能尽兴赋词谱曲、参禅赏花,而不必担心忽有一日,会被耿直的大臣斥为昏君。但在汴京院落,&ldo;闲&rdo;却像一剂致命毒药,束缚了他的身体,却让思维更加活跃。思绪越飘越远,甚至到达了久别的江南,并困于南国温柔乡里。
梦终究会醒,但世间还有比美梦消逝更残酷的事,就是还未入梦,就知道眼前一切都是虚幻。李煜就承受着这样的折磨,因&ldo;远&rdo;难归,即使在梦里,他也知道,今生今世,双足再也踏不上江南的土地了。
入梦时痛,醒来还痛,却又屡屡探身梦乡,梦回江南,如饮鸩止渴。
两首《望江梅》一写江南春色,一写江南秋意。
江南锦绣之乡,芳春绵长,不像北方苦寒地的春天那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等人凝眉注目地感受到一抹温柔,就消失无踪了。李煜梦到的江南之春,其最温柔最华美的风景,莫过于穿城而过的十里秦淮河。秦淮河终年不冻,画舫穿行,如流动的繁星。船上人曼舞轻歌,被碧水载着,悠悠荡荡漂向游人如织的堤岸。
秦淮河水碧而绿,如翠如玉,好像凝聚着六朝的金粉,串联着李煜的厚重记忆。江上丝竹管弦呕哑不停,城内杨柳春风皆有柔情。柳絮飞起,杨花又落,整座城市都被拥抱在这片绵软中。百花争妍斗美,游人摩肩接踵,踏起的烟尘与飞絮共舞,把个金陵城烘托得更加热闹。花太多,景太美,令人目不暇接,简直&ldo;忙杀看花人&rdo;!
与春的温暖与艳丽相比,金陵的秋抖擞出三分清爽。在李煜的梦中,千里江山被秋色笼罩,不见熙熙攘攘的纷乱,只有停泊在芦花深处的一叶孤舟。正如宋君赐下的小院,何尝不是繁华汴京城中一叶孤独的小舟?从被众人相拥到无人问津,其后的寂寞,只有李煜自己能懂。明月升起,小楼上传来熟悉的笛音,这一切,显得亲切又遥远。
春的繁华和秋的寂寥,各有情韵,相互交织,便是李煜梦中的南国风光。他对这梦境的记忆如此清晰,分明是未入梦时就已在心中展开了回忆的画卷。或者是因为在无形无迹的秘密监视下,他不敢明言牵挂,只能借梦境怀念故国,谁能控制自己的梦境呢?又或者,他只是在现实回忆中陷落太深,以至于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清醒的现实里。如庄周梦蝶,现实和梦乡纠葛缠绕,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辨难言。
李煜无法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以淡漠的口吻诉说江南春秋。每一艘画舫,每一簇飞絮,每一朵春花,每一片落叶,都是烙印在他心里的江南印象、故国回忆。词中虽不见他的身影,但有&ldo;闲梦远&rdo;三字领起,便知读者循着文字痕迹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他魂牵梦萦的风景。
几乎在同一时期,李煜还写过两首《望江南》。相比之下,《望江南》的情感更加浓烈,寥寥数语即可见从大喜到大悲的转变。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与《望江梅》两首均为梦中景致不同,《望江南》一写梦境,一写现实,梦以&ldo;恨&rdo;开头,现实以&ldo;泪&rdo;总领。梦中,他自然是又回江南,如旧时每次出行一样,龙车凤辇、侍者如云。追随者如众星拱月簇拥着年轻风流的国主,那时的李煜,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飞,他一日看尽南唐花月春风。
可是,现实中他的景况又如何呢?
入宋后,李煜曾给旧时宫女庆奴写信,信中称&ldo;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rdo;。如此沉重的哀伤和悔恨,只怕秦淮河上往来不息的大小船只都载不动。&ldo;多少泪&rdo;,这是盼,盼早日心暖泪痕干,&ldo;多少恨&rdo;这是叹,叹伤心至死方休。不知经历过多少次长痛与短痛,他才终于绝望,明白自己对江南的思念根本无处亦无法消解,由此发出&ldo;肠断更无疑&rdo;的叹息。
思念总发生在想要忘却之时。他越想摆脱旧时回忆,江南风光就把他抓得越紧,他反手想留下一捧故国湿润的泥土,梦中熟悉的南国景色却陡然变作细沙,从指间迅速溜走。
梦是留不住的,断肠之痛却总如新伤。
被幽禁,被冷落,被遗忘,这样的现实让李煜备受煎熬。但现实的残酷远不止如此。入宋后,李煜在多首作品中忆及南国。无论是回忆中还是梦里,南国似乎从未改变,仍如鼎盛时期那样繁华,车如流水马如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