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远秋日,每每逗引寂寥情事,搅扰心海涟漪。
秋荷已是香销叶残,又有阵阵西风扰起绿波,江上升烟,韶光易逝,眨眼又是一季枯荣。面对类似风景,少女李清照曾作词&ldo;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花汀草&rdo;,写秋的含翠凝碧、丰盈充实、饱满温柔,等到数年后她经历了情爱波折,再逢红藕香残日,也咏叹着&ldo;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rdo;的惆怅。文字是有年龄的,随人成长,为岁月留影。
二十八岁登上皇位,年近而立获得了无上权威和极致尊荣,却没有可与之匹配的功业战绩,对于志在风云的李璟来说,这种状况显然不能令他满意。他本也是个饱学多才、温雅敏感的文人,在这西风愁起、残荷独立时,会生发出与&ldo;还与韶光共憔悴&rdo;的感叹,也不奇怪。令人不堪看的,除了被四季轮回凋零了的嫣红碧翠,还有来路无成的浓浓失落。
无边细雨细如愁,阴凉天气,正宜好眠。他以梦为马,纵情驰骋,仿佛触摸到了缈远的边塞风物,莫不是早有边塞征伐、开疆拓土的宏愿,才会在梦中施展拳脚?可醒来后,人在小楼中,周围不见嘶鸣战马,更无狼烟火光,只有瑟瑟冷风与梦境有一分相仿。独倚斜阑,玉笙声远,徒惹无穷怨恨无穷泪水。
这首《摊破浣溪沙》是李璟传世词篇中流传最广的。《雪浪斋日记》记载,大诗人王安石和黄庭坚曾一起论诗,谈及此词,王安石盛赞&ldo;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rdo;两句,认为其艺术造诣甚至高于李煜的&ldo;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rdo;。到了近代,又有词学大家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对&ldo;菡萏&rdo;两句激赏有加,赞其&ldo;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rdo;。
清丽雅致,基本已摆脱了花间词&ldo;镂玉雕琼&rdo;的弊病,又贵在灵活而不板滞,在此前众多工于雕镂的词章中,这首凝聚着淡淡闲愁的小词显得格外脱俗。看多了浓妆艳抹的风景,才惊觉素面朝天的美丽竟也如此动人。
关于这首词还有一个故事。南唐著名词人冯延巳年少时便才华出众,后被烈祖封为秘书郎。李璟还为太子时与冯延巳往来就十分密切,他欣赏冯延巳在诗词方面展现出的才华,两人常常对坐谈诗,切磋词艺。后来李璟登基,冯延巳也得到重用,君臣二人除了共商国事,依然不忘谈诗论词。
有一次冯延巳创作了一首新词《谒金门》: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明代沈际飞评这首词曰:&ldo;闻鹊报喜,须知喜中还有疑在,无非望幸希宠之心,而语自清隽。&rdo;后人大多持相同观点,认为冯延巳借闺妇的闺怨情怀来表达政治追求,思妇的烦恼实际上就是词人内心的纷扰。据马令《南唐书》记载,冯延巳将这首词呈给中主,李璟读到&ldo;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rdo;,对冯延巳开玩笑道:&ldo;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rdo;冯延巳回答:&ldo;未若陛下&lso;小楼吹彻玉笙寒&rso;也。&rdo;冯延巳在词艺上甘居下位,一句恭维之语令李璟龙颜大悦,俨然一派君臣惺惺相惜、其乐融融的场景。
冯延巳在文学上的确颇有建树,但人品却饱受诟病。与他同朝为相的孙晟斥他&ldo;谄妄险诈&rdo;,陆游在《南唐书》里也有类似评价。从这件小事来看,冯延巳在溜须拍马、取悦君主方面确是一把好手,奉承之语张口就来,果然讨得了李璟的欢心。中主一朝的政治军事得失,大多与李璟用人不察脱不了关系。不过,从李璟与冯延巳这么随意的对话里,也可以看出南唐宫廷的文化氛围多么浓郁。
五代十国历时不过短短半个世纪,与中国数千年文明历史相比,如同弹指一瞬。然红颜弹指苍老,亦可留下刹那芳华。在战乱不止、政权频更的这段乱世中,十国里的南唐就像一颗光彩夺目的明珠,除了政治、经济的短暂和平与兴盛,更难得的是在文化方面呈现出来的繁荣气象。
烈祖李昪建立南唐之初,虽有开疆拓土的壮志雄心,但他曾饱受战乱之苦,甚知战争将会给国家和百姓带来多么深重的灾难。于是,他将一番宏图伟志抑在心底,决定采取轻徭薄赋、休养生息的统治政策,积极发展与邻国的友好外交,对内则鼓励百姓从事生产,由此才为文化的发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李昪自己也算是文学的爱好者,据说他在九岁时就曾作诗《咏灯诗》向义父徐温表达心志:一点分明值万金,开时唯怕冷风侵。
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尊前不尽心。
小小灯盏,盼得主人殷勤&ldo;挑拨&rdo;,以熊熊燃烧报答知遇之恩,这分明就是李昪的心声,小小儿郎的鸿鹄之志就寄托在这短短诗篇里。
南唐立国后,李昪对文化建设高度重视,除了推行科举,兴办教育,还重用文士参政。到了李璟时期,重文风气更加浓郁了。他本身的文化素质极高,除了工于诗、词,在书法上也有颇高造诣,以他为中心,聚集了一批饱学之士和文艺人才,如冯延巳、韩熙载等才高八斗的文学家,还有顾闳中、董羽等著名画家。这个文人群体就是南唐的统治核心,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南唐宫廷的浓郁文化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