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完了,众人都是悄然,想起他孑然一身,背着个“花”字过了一辈子,心里却始终只有那一个人,究竟可惋抑或可叹?——心里也不知是些什么滋味。
韦长歌悠悠一叹。
——那一时,那一地,那一眼。
抬首回眸浅笑低颦间,荏弱的剪影从此收在心底。流年偷换,情若连环,慢慢风景物事都褪了颜色,经历许多生离死别,终于江湖子弟江湖老,苍凉心底,便只余那一时一地,那一抹倩影,便只有凭空而来的一个女子,犹是当年容光……
“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让他记了一辈子?惊为天人、惊为天人——想来必是风化绝代了……”韦长歌叹了口气,有些感慨。
苏妄言扫他一眼,淡淡道:“那自然是艳丽非常,不可方物的了——就只恨你和我都没那个缘分罢了。”
夜明生已接道:“可不是不可方物么?不过老二你讲得不对——你知道老三为什么没能得到那女子?哼,告诉你吧,那女子一开始便已罗敷有夫,三哥他迟了一步,只能抱恨终身。”轻叹一声,悠悠吟道:“便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铁脚棠摆手道:“你又怎么知道的?什么明珠罗敷的,我不懂你那些劳什子玩意!那年老三在汉水边上自言自语,我在一边儿听得真真的,他说的可不就是扬州城里飞觞楼的恋柔么?”
夜明生冷笑道:“庸脂俗粉,又怎么配得上惊为天人这四个字?——三哥这件往事,世上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还是十几年的一个晚上,我和三哥一起喝酒,他喝醉了之后,就跟我讲了这一段往事。三哥原本是个孤儿,从小被少林寺僧收养,就入了少林派,当了和尚。到长大了,也是一心向佛,十分虔诚。三十年前,他刚二十出头,为了参悟佛法,独自到一座佛教圣山朝圣,想在万峰之颠闭关参禅。那座山山势陡峭,道路未开,崇山峻岭之间,就只有经年累月被樵夫们踩出来的一些小路,十分难走,非得手脚并用才能往上爬,而且稍不注意,就会有掉落悬崖的危险。”
“三哥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又会武功,爬起山来自然比平常人容易许多,可就算这样,他也是走得又累又渴,出了一身的汗。黄昏时分,到了山腰一座荒废的古寺,正好累得走不动了,便进了门,坐在寺门后的长廊里歇脚。突然间,寺院深处传来一阵琴音,铿锵跌宕,让人不由得为之精神一振。三哥闭目听了一会,便疑惑起来——这深山野岭,破败古寺难道竟还有人居住么?循声前去,却是一个空旷的院子,院子里蔓生的野草中间有一口三丈见方的水池。那女子,就坐在池边上。”
“正是黄昏时候,山头上,斜照相迎。那女子素服淡妆,严严而坐。映着夕照,真个便是明艳无匹!……”
夜明生睁大了空洞的眼睛,似乎一瞬间,他也从自己的话里看到了那个女子惊人的美貌——“三哥说,他当时一见那女子,三魂六魄就像是被雷劈开了一半似地,倒真的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一缕阳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像一层薄金铺在地上。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低了头去看那道光线,似乎这一缕阳光便是三十年前峨眉山头的那一道夕照。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琴声又响了起来。他猛然回过神,四处张望,那琴声竟是来自池底!正吃惊,便听那女子道:‘是这水底的蛙声。’他这时才看到,那女子身边竟还跟了两个孩子——大的男孩七八岁,小的是个女孩,不过四五岁,就蹲在那女子脚边玩耍。山高路险,三哥年轻力壮又有武功,也是好不容易才到了这古寺,而她一个女子,弱质纤纤,还带着两个孩子,又是怎么到的这半山之上?三哥是个直性子,愣了半天,便上去询问。那女子只说自己是川中人氏,少时便远嫁东北,这次是回家省亲。说话间,那琴声又开始响起,三哥将信将疑地俯身看向池中,果然有几只青蛙蹲在池中的石头上,正仰头鸣叫,那琴声就是从那几只青蛙口中发出的!”
苏妄言轻轻“啊”了一声,道:“那地方是峨嵋山,那水池就是白水寺里的白水池!”
夜明生停下来,把头转向这边,道:“这个三哥倒没有告诉我……世上竟真的有鸣声如琴的青蛙么?”
苏妄言笑道:“不错,这蛙就叫弹琴蛙,天下间就只有峨嵋山白水池里才有——‘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相传,当年蜀僧擅琴,李白听后就作了这首诗来送他,于是彼此引为知己,为伯牙子期之交。后来蜀僧圆寂,李白感念,在灵前长叹说:从今往后,无复高山流水之音,亦再无人为我抚琴了。结果夜来便梦见蜀僧飘然而至,说,人生在世,难得知音,你既爱我的琴声,那明日黄昏请务必依约前来,我再为你抚琴。李白第二天再去,果然听见琴声,便如蜀僧在世时一般,仔细查看,才发现原来是白水池里的青蛙鸣叫……我曾去过几次,白水寺虽然已是废墟一片,但白水秋月,月下聆琴,当中却也别有一番清欢。”
他扬起头,露出笑容,眉宇间微见悠远之意。
韦长歌不自禁地一笑:“你什么就去过这种好地方了?也不叫上我一块!”
苏妄言笑着瞥他一眼,似有些得意,却向夜明生道:“那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