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太监荣钟死去的那一天,那颗名为‘猜忌’的种子便已经深深种入他的心中,哪怕徐京墨用贺公案阻挡过这颗种子的萌发,但终究还是在他心里扎了根。季珩的话无疑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寒雨,浇在他的心间,使那颗长满尖刺的种子终是破土而出。
徐京墨对他仍旧是最重要的人,光是想一想,他都不能忍受失去这个人的痛苦。但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猜忌的墙,谁也不肯先低头跨过去。
第二日一早,是徐京墨先醒了过来,他刚一睁眼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而后发现自己正躺在被褥之中,下意识就想找找里衣。也正是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被萧谙紧紧抓着,原来这小皇帝是趴在他的床畔睡着了。
这边徐京墨一动,萧谙就立即跟着醒了,人尚未完全清醒过来,便低头去用自己的额头贴上徐京墨的,感觉温度所差不多,他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着急地打量着徐京墨,熬了一个大夜,他的声音也有些喑哑:“哥哥,可是哪里不舒服?”
徐京墨望进萧谙那双漆黑的眼中,那里盛满了焦急、担忧,以及已许久不曾在皇帝眼中出现的不安……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这便够了。
至少这一刻,萧谙是真情实意地为他担心着,无论萧谙今后如何待他,这一刻的情感都是做不得假的。
徐京墨转头,又看见床边小案上摆着的酒壶和棉团,再结合这空气中的酒气,他怎会猜不到是萧谙在他床边守了一夜,又为他擦拭退热。在病痛之中,人总是最脆弱的,坚强百回的人,偶尔也会不想每次都是自己扛下所有……而萧谙的出现,也许正是成为了他寻找已久、想要停泊片刻的渡头。
他此生,有个绝对不会告诉萧谙的秘密。
萧谙永远不会知道,在那个他吸入迷香的雨夜,意识被尽数剥夺,被迫沉浮于浪潮之中时,含在颤抖的双唇里,一声声低吟的,是谁的名字。
徐京墨心里想过一轮又一轮,面上没有显露出来半分,他拍了拍萧谙的手背,淡淡地说:“多谢陛下照拂,托陛下的福,臣觉得病已大好了。只是如此使陛下担忧,是臣之过,陛下还是早些回去吧,毕竟今日是回宫的日子……”
“我昨夜便下令,推迟了回宫的日子。”
萧谙将黏在徐京墨颊边的一缕发丝拨开,盯着他认真地说,“哥哥,你先好好休养,等你的病彻底好了,我们再回去也不迟。”
“陛下,你不必为了我这样做……”
“好了,别想那么多,你只管好生养病就是了……你早日好起来,我们也好早日回宫,对吧?”
徐京墨看着萧谙盛满温润笑意的眼眸,终究是将话咽了下去。
这病来得急,走得倒也快,不过五日徐京墨的病气便消了,只是萧谙还不放心,硬是要他在行宫又休了十天,才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宫去了,比先前定的日子晚了有半个月。今年的秋狩发生了太多的意外,等终于回到上京之时,竟已是十月初了。
十月原本是没什么特别的,但因天子的诞辰在十月,十月便对于宫人有了一层特殊的含义,这个月的利钱里会多一份吉祥赏钱,同时也会有赏席,能吃到不少金贵东西,因此这个月里,大伙听了皇帝回宫来了,个个都喜气洋洋,牟足了劲想从贵人那讨份赏赐。
阿盛已经是
第三回从宫里连吃带拿地回来了——他每回随徐相进宫,见皇帝要拖着主子说悄悄话时,便会默契地与尹昭两人退下,而后尹昭就会带着他去自己的住所,分些吃的给他。
阿盛这小子也不知是不是还在发育期,人看着瘦瘦长长、白白净净的,吃起东西来却称得上狼吞虎咽,活像个饿死鬼投胎。他只要进了宫,一定会抱着尹昭喊饿,一来二去尹昭也知道他是真的吃不饱,于是下意识会在房中准备一些吃食。
尹昭准备的东西算不上多么好吃,但应付阿盛已经足够,阿盛捏着个团子,吃得满脸都是豆面渣子,傻呵呵地朝尹昭咧嘴一笑,发自内心地感叹道:“尹昭哥,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没眼看的尹昭:……
这一边,徐京墨正与皇帝议事,有太监为他奉上热茶,他掀开盖子就发现水温太烫了,心道奇怪,一般能在殿前伺候的太监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然而等他看清奉茶的太监面容时,骇得几乎将手中的茶都泼了出去。
这太监……
“你叫什么名字?几时开始在宫中的?”
这太监,与死了数年的荣钟,竟有九分相像,那一分的不相似也不过是年岁不同,荣钟的面庞应该比这孩子再稚嫩些……
那太监一下便跪倒在徐京墨脚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抖如筛糠。还不待他回话,皇帝便笑着走过来,只见他状似无意地挡在那太监身前,一手压上徐京墨的肩头,说道:“徐相,不过是个太监,怎么值得你如此大动肝火?”
徐京墨的眉眼间宛如冻了层霜,他望着萧谙,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
“陛下将这人留在殿前近身伺候,是在提醒臣,是臣将荣钟活活打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