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京墨记得母亲是如何逐渐枯败下去的,缠绵床榻、日夜哀思,人瘦成了一把骨头,还抱着丞相所送的旧物等待着。他也曾找过丞相,可连面都不曾见到,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衰弱、病逝。
他痛恨父亲的负心,更痛恨自己的无能。
那段日子徐京墨实在是不愿回想——正房的儿子分化成了乾元,总是对他趾高气昂,有时还会刻意捉弄他,奴仆也不会对他这个无人在意的庶子好声好气,时常克扣他的吃穿用度。
在徐京墨吃不饱的时候,他偶尔会跑到舅舅家中用饭,他的舅舅从不曾苛责或是不耐,而是吩咐下人好好招待徐京墨。就是这样一饭一饭累起来的恩情,让他直到现在也愿意劳神照拂着贺文程,护他一生顺遂。
徐京墨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他没有因为一则荒唐的预言,被仓促推到丞相这个位置上,是不是对所有人来说,都会有着更好的结局。
他不敢深想,唯恐事实真是如此。
在他登上丞相之位之后,愈有如日中天之势,连带着他身边的人都鸡犬升天,其中便以贺渝明为代表。
贺渝明时任丞相长史,多次假传他的意思,利用他的声势,在朝中大肆敛财,甚至还敢做起了卖官鬻爵的勾当……徐京墨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耐,却更助长了贺渝明嚣张的气焰,让他胆大妄为到敢扰乱朝中的秩序。
徐京墨曾多次警告过贺渝明,甚至架空了他的权利,可还是架不住有人因贺公背后的靠山而继续讨好他。这也致使贺渝明越来越目中无人,无法无天到了蔑视铁律的地步。
在一个深夜之中,他看着桌上满是弹劾贺渝明的折子,以及亲信收集来的贺渝明贪墨的罪证,终于下了狠心,进宫请了圣旨,褫夺贺渝明的官职,将人打入诏狱,听候问审和发落。
徐京墨亲自清点了贺府自为官以来的所有的账目,其中搜到一本暗账,里面全是这些年来贺渝明中饱私囊的记录,数目大得惊人,就连徐京墨看到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期间无数人求登丞相府,都是要给贺公说情,徐京墨心里明白,这些人实则是更怕之后也要被清算重罚,于是干脆闭门谢客,通通不见。
在将贺渝明所有的罪行列出后,徐京墨亲自写了一本奏疏呈给了皇帝,他言明这件事自己也有错,以账目核对贪墨金额后,若是贺渝明的家产所不能偿还的,便由他来补足。
在自请罪过后,徐京墨上请皇帝,在金殿之下判了贺公五马分尸的酷刑——这是他以义割恩的决心,更是他敲打在朝臣头上的一记响锤。
这桩案子,史称“贺公案”。
那是徐京墨一生之中,最难的一次抉择。
他选择了大衍的江山,选择了清肃晦暗的朝堂,也选择了割舍往昔的恩情,将所有骂名皆背负于一人之身。
为了大衍山河清明,他决不能因个人恩义而徇私枉法、姑息养奸。
这是他不能回头的一条路,也是他注定孤身一人行的道。
在贺渝明被处刑的那天,徐京墨自请去监刑,对上贺渝明恨毒了的破口大骂,他心中痛得发颤,居然还能面无神色地举起行刑牌。
那一天真是令徐京墨永生难忘,他记得,比毒辣的阳光更刺人的是,行刑台下那些人看向他的眼神——惊疑、嫌恶和害怕。这让他不由回想起,那些在徐府中,被所有人所憎恨的时光。
也许在世人眼中,他亲手推舅舅上了行刑台,就是一个冷血无情、不配为人的权相吧。
即便被误解、被嫌恶,徐京墨也习惯了沉默以对,他不屑于解释,更不会为之后悔。
可就在今日,徐京墨在这个经历过无数次的噩梦中,第一次梦到了行刑台下,有一稚童恶狠狠地盯着他,其目光之狠毒,好似要将他拆骨剥皮,直看得徐京墨遍体生寒。
那会是……沈霜沐吗?
“主子,主子……”
熟悉的声音将徐京墨从梦中唤醒,他浑身大汗地醒来,对上了阿盛担忧的眼。
“我没事。”
徐京墨虽是这样说着,却还是坐了好一会儿,才下了马车。
他有些魂不守舍地向府内走去,月夜下,徐府中一片寂静,连平时吵闹的蝉声都消了不少。
微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就在徐京墨要推开房门之时,一个浑身酒气的人不知从何而来,一把从身后搂住了他的腰。
徐京墨正要挣扎,忽然闻到了酒气之下,一缕暗暗浮动的青竹香,于是手上力道一松,就这样任那人不声不响地抱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那人终于趴到了他的肩上,一张口,满是哽咽的音色:“哥哥,你同她们在一起,玩得可还尽兴?”
还未等徐京墨回答,唇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
萧谙似是不愿听到这个答案,他嗓音沙哑,几乎是在哭着求徐京墨:“如果你一定要娶妻生子的话……我给你做妾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