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的秋夜已颇有凉意,李嗣源独自在魏县县衙的庭院中来回踱步,不时地抬头仰望着天上的缺月,连声叹息。此次奉旨平乱,他自己竟糊里糊涂地成了“乱臣”了。李存勖本就对他疑心重重,元行钦回到洛阳后,他更是百口难辨。他此时既不想回魏州真的做“叛臣”,更不敢回洛阳去“受死”,一时之间真不知如何是好,不禁仰天叹道:“老天啊,嗣源究竟做错了什么,非要让我到如此绝境?难道只能回镇州吗?”
“万万不可!”李嗣源闻声回头,不知何时,安重诲、霍彦威、石敬瑭已站在了身后——显然他们也是睡不着,说话的是安重诲。
李嗣源道:“嗣源明日就回镇州,上表章请罪,等待圣上裁判,这有何不可?如今嗣源已成是非之人,还请诸公早早离开,以免受到株连。”
石敬瑭注意到,李嗣源的眼中已含着泪光,遂道:“石某与安公本就是总管属下,所谓一荣俱荣,一损皆损,有何株连之说?“
安重诲则道:“总管刚才所言甚为不妥!令公身为元帅,不幸为乱军劫持。元行钦不战而退,回到朝廷,必会以令公为借口。令公若回镇州,就有了占据藩地、要挟皇上的嫌疑,这就给进谗之人留下了口实。为今之计,不如连夜前往京师,面见天子,还有可能把事情说明白。”
霍彦威一只独眼突然在月光下露出异样的光亮,说道:“霍某自从投诚以来,总管从不以投降偷生之人对待霍某。说实话,霍某已早就将此生暗自许给了总管。霍某也认为安公之言甚为有礼。霍某麾下五千步兵当能拼死护卫总管。”
李嗣源沉思良久,只好听从霍、安、石三人的建议,对霍彦威道:“马坊使康福曾为我麾下偏将,他是胡人,极善养马,去年被主上遣往相州牧马,我们路过相州时去找他帮着弄些战马来。”
霍彦威大喜。次日一早,李嗣源一行即离开了魏县,抵达相州时,康福正在城门口等着呢。霍彦威见康福身材高大,浓须深眼,长相甚为豪壮,但说话声音却非常的柔和。他对李嗣源道:“总管令公之事,康福已经听说。相州人到处都在传言,说总管已经反了。令公您要是真反了,能不能带上康福啊?主上自从进入大梁后,已完全换了一个人。总管您要不反,早晚有人会反!”
李嗣源沉下了脸,低声喝道:“莫要胡说!我李嗣源岂是造反之人?”
霍彦威道:“总管说得不错,我等正要护卫总管去洛阳面见天子。不过,霍某属下全是步军,走得太慢……”
康福打断了他:“这个好办,康某是养马的,现在正好有两千匹战马,本来过几天就要送往洛阳了,霍公正可代劳!”
霍彦威大喜,这样一来,他们就算勉强有了一只骑军了。
李嗣源刚离开相州,就有消息传来:元行钦并没有回洛阳,而是率军退保卫州,并已上表奏知“李嗣源谋反”一事。
安重诲道:“总管若再前行,元行钦必会出兵拦截,到时候就更说不清了,现在只有遣使者上表辩解了。”
李嗣源无法,一日之间,连遣多名使者前往洛阳。
李存勖见过李嗣源的使者后,当即召见李嗣源的长子李从审。
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李从审确实像极了李嗣源:平时为人忠勇沉厚,言语也不多,但是,每逢战阵则想换了个人似的,摧坚陷锐,奋不顾身。而且武艺高强,军中很少有人能与其匹敌,就连元行钦都大为叹服。李存勖一直对其既器重又赞赏,李从审也对李存勖既敬佩又忠诚。
此时,李存勖对李从审道:“朕深知你父亲忠厚,决不会造反。朕这就让你去见你父,说明朕的意思,让他千万不要多心。”
李从审领命北上,路过卫州时,元行钦却将其扣住,当时就想把他杀了。李从审道:“公等既然不能为我父辩明冤情,我又无法见到父亲,只好求将军放我回京,再去宿卫圣上。”元行钦闻言,这才将他又释放了。
李从审回到洛阳后,李存勖对其更为爱怜,赐名继璟,待之如亲子一般。
自此之后,李嗣源所有表章,皆被元行钦拦截,无法上达,李嗣源更为疑惧,就不敢再回洛阳了。
石敬瑭道:“大凡大事皆成于果决而败于犹豫,古往今来,谁曾听说上将与叛卒进入贼城,而他日还能保全的?大梁,乃天下之要地,总管又曾为其节度,属下愿率三百骑先行前往,为总管取之。若侥幸拿下大梁,总管当率后军急进,如此,总管才可自全。”
突骑都指挥使康义诚道:“主上无道,军民怨怒,令公若能顺从军民之意则可生,若固执守节,必死无疑。”
李嗣源叹了一口气,说道:“唉,你等这也是求生之路,我怎会不从?只愿我等进入大梁后,主上能给我机会解释,莫要真成了叛逆!”
安重诲道:“不过,眼下兵力太少,此时,齐州防御使王宴球、兖州节度使段凝、贝州刺史房知温皆屯兵于瓦桥,北京右厢马军都指挥使安审通屯兵于奉化军,可以总管之命召他们前来。”
李嗣源此时别无他法,只好令安重诲移檄会兵。
张全义自从推荐李嗣源为平定魏州的主帅之后,心中就一直惴惴不安。李嗣源进入魏州的消息刚一传到洛阳,张全义当时就吓晕了过去,醒来之后,竟连饭都吃不下了。不久,即病逝于洛阳,时年七十五岁。
张全义出身贫寒,但却在大齐黄巢、大唐僖宗、昭宗、昭宣帝、后梁太祖、朱友圭、梁末帝及后唐李存勖八位君主四个皇朝中,风雨不倒,历任显耀,位至太师、中书令,数次封王,食邑一万三千户,先后掌领洛阳、郓州、陕州、滑州、宋州,三临河阳,两掌许州,历经二十九任内外官职,共四十多年,并于乱世之中寿终正寝,不能不说是一大奇人了。
朝廷连连用兵,外库钱粮眼看着就耗尽了。租庸使孔谦无奈,只好奏请李存勖命河南府预借一些今年秋夏租税。李存勖竟然准其奏请,让河南百姓年初就把夏秋的税赋预交了,如此一来,本就贫困不堪的百姓们,无异于雪上加霜。京畿之民,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在路上号泣,皆盼着刘盆子复生,救苦救难。不仅如此,孔谦为弥补仓储,还经常克扣军粮,致使军中流言更多。到了后来,孔谦也有些害怕了,只好去求宰相豆卢革,说道:“如今兵民皆怨声载道,相公可否给主上说说,从内库中借一些钱粮应急。”
豆卢革不知内情,问道:“朝野都在传言,内库钱粮甚多,本相却不相信。孔公莫以传言误我。”
孔谦道:“孔某亲眼所见,内库各仓,全都是满满当当的!又怎敢虚言呢?”
豆卢革大为恼火,当时就要求见李存勖,行近宫城,他却突然折返回府。直至次日早朝,他才率领百官向李存勖奏道:“眼下,外库已经枯竭,内库却丰满有余,诸军将士连养家都不能了,若不及时赈济救助,臣等担心会军心向背的。为今之计,恳请陛下先从内库暂借一些钱粮,以解燃眉之急,待过了凶年,再将钱财收集于内库。”
李存勖听罢,也有些心动,当即让众宰相在便殿等候,他则入内找皇后刘玉娘商量。刘玉娘却道:“我夫妇君临万国,虽然凭借的是陛下的武功,但也是天命所为。命既在上天,凡人有能奈我何?”
李存勖为难地说道:“宰相与大臣们正在便殿等朕回话呢,你让朕如何面对他们?”
刘玉娘笑道:“亏你还是至尊,却拿大臣们没办法。你不要出去,看我如何打发他们!”
宰相们正在便殿等着李存勖,突然环佩叮咚,由内而外传来,随着一股扑鼻的香气,皇后刘玉娘就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宫女,其中三位宫女每人怀抱着一个幼子,其他人则捧着妆具、拎着银盆子。
众臣大为诧异,连忙跪地行礼。刘玉娘先是长叹了一声,随后就说道:“人人都说宫中积蓄很多,其实,四方贡献的钱物,早就赐给功臣了,剩下的就只有这些妆奁和这三个皇子了。你们就把这些东西,还有这三个小皇子,一同卖了去赡养军士吧!”
宰相们一听,人人惊慌失措,个个冷汗直冒,战战兢兢地告罪而退。
皇后既然不愿开内库,皇帝李存勖也没办法,只好令宦官、伶官集资,李存勖自己也拿出了一些金银、布帛,赏赐给亲军。此时,军士们家里早已缺粮断炊了,只能靠妇孺挖野菜度日,不少军士的家里,已有人饿死。所以当军人们得到赏赐后,丝毫没有感恩的意思,反而指着金银财物抱怨道:“老婆孩子都饿死了,要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