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芩如看着她,四目相对,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霎,也许是半晌,他终于微微吐出口气,放下手中的箱子。
&ldo;你答应了?&rdo;
白芩如微微点了点头,眼神中却未必是笑容,虽然看出来他是想笑的。
既然连李科长都认识白芩如,他当年在上海滩应该是个颇有声望的记者了。在苏州重操就业,第一天出去找工作回来,便已顺路带回几个好菜,他已经被苏州一家报社录用了。
苏州毕竟不比上海,宁静的江南小城,除了街头巷尾的传言,本也没多少新闻。白芩如又并不敢亮出在上海的身份,加上抽鸦片坏了身子,一直大病小病不断,老板要不是看他确实才华出众,只怕不多时便开了他。如此薪水便更是微薄,又要养活两个人,林奕也企图出去找份什么生计贴补些用度,只是如今她除了跳舞,似乎已经什么都不会了。且不说苏州本没有百乐门那样的地方,即是有,白芩如也坚决不会同意她再去干这行当的。当初留下白芩如,本没有想到这一层,如今却又不能说让他离开了。
林奕留下白芩如,一方面自然是孤身女子在外,身边没个男人毕竟不放心。另一方面,她却总觉得白芩如这样的人,不像是会抽大烟的人。他跟她见过的那些浮靡子弟,太不一样了。她没有说什么,白芩如也没有说什么,但是从他缓慢恢复的气色上看得出来,他没有再去过烟馆。
白芩如并没有过多提及他的过往,只知道白家是当地的名门,白芩如出生丧母,十六岁时便离家出走,孤身一人闯荡上海滩。林奕也知道了,白芩如没有骗她,他确实没有夫人,或者说,起码现在没有。他给林奕看过一张相片,相片拍得极好,显然出自上海滩的一流手笔。上面是一个身着戏装的绝美女子,没有上妆,白皙如兰花一般的面庞,如水的双眸,透着种落寞的淡淡清傲,又透着空谷微雨般半透明的谧美。照片背面有几行字:
想幽梦谁边
和春光暗流转
赠芩如君蘅
看落款,则是六年以前。
白芩如说,这是他的前妻沈蘅君,上海滩曾经红极一时的名旦,这张照片是两人相识不久时她送给他的。妻子两年前去世后,白芩如染上了鸦片烟瘾,不久被报社开除。
白芩如说到这些的时候,目光水一般迷离,竟比林奕上次见到的还要怪异,夹着若隐若现近乎癫乱的丝芒,流着的难以言喻的怪谲和白垩色近乎死寂的压抑,散乱的目光深处泛着莫名的邃亮,几乎令人不敢正视。无法形容那是什么,累积得令人无法喘息的抑郁,可怕的疲惫,极度的嘲讽,闪电般惨烈而无法弥合的创痛,乃至惊惶,灵魂最深处的恐惧,几近被绝望湮没的苦苦挣扎。白芩如神经质的掏出衣袋中的纸烟,抽出一支含在嘴里,林奕分明看到,他点烟的手指微微的颤抖,火柴近乎烧尽,才终于点燃了。
林奕似乎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吸鸦片。
白芩如不到半个小时吸掉了整包烟,眼神愈加迷离,林奕也感到脊背上阵阵的发凉,可怕,甚至几乎逃走,但是她终于没有,而是莫名的走上前去,伸手从后面缓缓的抱住了白芩如,将自己温暖的胸口贴在他冷汗淋漓的背上。白芩如微微颤抖了一下,没有拒绝。林奕的脸颊贴着他的侧项,听着他不均匀的微喘,烟头在指间一明一灭。
第二天,白芩如又是一切如常,平淡的上班,辛劳的工作,下班回来一起享受晚饭后的片时闲暇。头一天的事,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只是看得出来,他心上似越来越挂着林奕了,即使再清贫,也总不忘从牙缝里苦苦挤出些钱,为她买一小段喜欢的料子,或是一朵娇艳的绢花,给她一个忽然的惊喜。
白芩如整个白天都在报社奔忙,林奕闲来无事,也上街走走,逛逛苏州的那些绣品店铺,想起当年在百乐门纸醉金迷的日子,如梦如幻,又远漠得如清晨的薄雾。眼下的日子虽然平淡而清苦,心中却似渗出丝丝莫名的甘蜜。鞋跟踩着团扯破了的大约本是用来包裹绸缎的报纸,林奕低下头去将脚移开,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林奕俯下身将报纸捡了起来,展开来,是郑局长的消息,他已经调离上海,去了北平。林奕吃了一惊,攥着报纸走出店铺,险些被门坎绊倒。再看日期,已是半个月前。白芩如就在报社,这消息他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一丝风声也不透露给她……
吃晚饭的时候,林奕将报纸递给白芩如。
白芩如看着报纸上她指出的消息,又抬起头来看着她。
林奕一时不由有些发作,&ldo;你早就知道了是么?这么大的消息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担惊受怕了这么久你难道不知道吗?&rdo;
&ldo;林奕……&rdo;
&ldo;为什么不告诉我?&rdo;
&ldo;他走他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rdo;
&ldo;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看你,瘦成什么样了?你把你冬天的衣服都当了?是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走了我们就可以回上海去,你这么有才华,重新在上海找份工作不好么?也强似在这里受苦……&rdo;
白芩如脸上是种说不出的表情,似乎是喃喃的说道,&ldo;这里,很苦么?&rdo;
林奕急忙解释道,&ldo;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你本来可以不用这么辛苦的……当年在上海,你的记者肯定干得很好,是么?&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