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欢横插一杠子,高廷芳顿时眉头大皱,但面对林未德那挑衅的视线,他却知道自己不能退。
他很清楚,和乐公主之前和自己的三次接触,除却和凉王一同前来玲珑阁探视的那一次之外,其他两次都可以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因此有意求亲者把自己视作为敌手,这也并没有出乎意料。然而,他固然不可能,更不能够对和乐公主动情,却并不代表他就能够任由这个同父异母,天真烂漫不知世事险恶的妹妹,就这样嫁到异国他乡去。而把清苑公主嫁给吴国太子,那更加不行!
纵使姐妹俩背后的韦家和纪家欠了他血债,可十二年前,她们都还只是孩子。作为同父异母的兄长,他不可能绝情弃义。
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林未德那挑衅的视线之中抬起头来,淡淡地说道:“林大人替贵主求婚,说得真是天花乱坠。在这大殿之上,敢问你是否可以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贵主闽王今年高寿几何?膝下有多少儿孙?”
眼见南平王世子竟然当众顶撞闽国副使,想到和乐公主几度与其单独见面的传闻,一时大殿之上嗡嗡议论不断。
而林未德只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即就负手直面高廷芳,硬梆梆地说道:“莫非在南平世子眼中,年纪之类的小事比两国邦交更重要?”
“看来,林大人是心虚了,所以不敢当众挑明。闽王今年五十七岁,膝下总共有十一个儿子,至于孙子一共有多少,大概连林大人这样的副使,也未必能够数齐全。若仅仅如此,正如林大人所说,此次求亲事关两国邦交,这些都是旁枝末节。
但闽王一直不曾立太子,就在三个月前,闽王的三王子毒杀长兄未遂,因此率兵杀上宫城,险些弑父犯上,事情虽未成,这位三王子却带着残兵败将逃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闽王次子和三子各据泉州,漳州。”
遭到如此揭短,林未德顿时措手不及。恼羞成怒的他眯了眯眼睛,竟是阴恻恻地说道:“世子历数吾主不利之处,看来是真的对和乐公主有心。只不过,南平不过区区三州之地,如今楚军压境之际,世子还觉得自己有如此资格吗?”
“闽国如今两位王子占据两州,所剩不过长乐府和汀州、建州一府两州,如今闽王政令甚至已经难出长乐府,林大人又何来这般大国自负?我南平虽只三州之地,却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楚国出兵至今,可曾拿下一城一池?”
掷地有声的几句话,说得林未德脸色铁青,羞怒交加,楚国副使吴杰也是满脸气恼,高廷芳却没有给对方反唇相讥的机会,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至于林大人问我是否要求亲,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我自幼多病,如今能站在这里已经是老天恩赐,所以很有自知之明,不敢以求亲之名,行误人之实。反倒是闽王早年英雄,如今将近耳顺之年,却一面想要以求婚之名傍上大唐,不惜耽搁堂堂大唐公主,一面又难以节制诸子,国中文武纷纷离心!”
凉王刚刚替颖王回击吴国求娶清苑公主为太子妃,却好心没好报碰了满鼻子灰,等到自己的嫡亲妹妹和乐公主竟然被闽国副使林未德替闽王求娶,他就没指望颖王会出面回护。虽说韦钺似乎表态强硬,也帮和乐公主说了句公道话,但他深知两国联姻在于政治利益,因此面上义愤填膺,实则心急如焚。于是,当高廷芳竟然寸步不让对上了林未德时,他简直又惊又喜。即便此时高廷芳断然表示并无求亲之意,他却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当下,他连忙一撩袍子长跪于地,郑重其事地说道:“父皇,四妹身为皇女公主,为国联姻本是分内之事,然则闽王使臣的求亲不但没有诚意,而且居心叵测,还请父皇明鉴!”
相较于发现和乐公主竟可能逃脱此劫,因而眉头大皱的颖王,韦钺更是大叫不好。
之前因为皇帝的禁令,他没法再去四方馆见高廷芳,却没想到和乐公主竟然这样直接,趁着高廷芳去鸿胪寺排演礼仪的时候,公然出现与其私会。相形之下,他虽说和颖王联手,在卫南侯府给清苑公主提供了那么好的一个机会,可清苑公主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态度,却完全让既定的计划成了泡影。
他千里迢迢把高廷芳护送到东都,原本高廷芳和他颇为亲近,可就因为卫南侯府那场变故,接下来竟是就没顺过。这几日,因为大理寺主簿褚万强的死,其妻失心疯当街拦路行刺,凉王固然不好过,颖王却也深陷泥潭,因此韦泰对他很是不满,颖王就更不要说了,干脆就敢给他脸色看,韦贵妃虽不曾说什么重话,但他不得不顾虑此消彼长的后果。要知道,他那个从来瞧不上眼的弟弟韦钰,近日来可是分外出彩。
一想到韦钰素来就是紫宸殿中常客,万一再借助皇帝之势盖过他这个嫡长子,韦钺就立时也站了出来,长跪于地奏道:“皇上,清苑公主乃是当年贞静皇后一手抚养带大,多年前就立誓不嫁,更何况吴太子今年不过十九,比清苑公主还要小一岁,岂是公主良配?”
可是,吴国副使黎远征却仿佛没听见韦钺这话似的,而是也和刚刚林未德一样,盯着高廷芳似笑非笑地说道:“南平王世子刚刚说,你此次上东都,并无求亲之意?我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若是世子并非病弱之躯,单凭这风仪气度,若要求娶公主,各国使臣,无人能够及得上你!”
高廷芳哪里不知道,黎远征此言同样不怀好意。他平心静气,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再次开口说道:“皇上,此次外臣受父王之命,前来东都朝贺,并不敢隐瞒其中目的,乃是为了楚军攻伐,至于求亲,外臣还是那句话,病弱之躯,不敢耽误别人。”
“可是既然闽国和吴国两位副使向皇上求亲,又全都把矛头对准了外臣,外臣想拿南平做个例子。父王膝下只有外臣和小妹廷仪一儿一女,外臣身体孱弱,南平又地处诸国之中,举步维艰,自从小妹及笄以来,各国王侯这两三年来全都求娶过小妹,甚至以南平安危相逼,结果如何?”
他陡然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父王对各国求婚来使,全都是那句话,爱女之心人皆有之,国若有难,君王死社稷,男儿死沙场,仅此而已,何劳弱女远嫁?所以小妹廷仪感父王仁爱,当国难之际,奋起督军,激励士气,于是方才有之前楚军大败!大唐据有中原,强极一时,若要嫁公主,尽有天下英雄为配,吴闽两国使节若真的诚恳求之,何惧天下其他英雄求娶,大可抵达东都之日就奉上国书,何必蝇营狗苟,直到今日正旦大朝方才敢提出?”
大唐以武立国,因此高廷芳刚刚上殿参拜,众臣只见他风仪出众,但那弱不胜风的体态,却让人又隐隐有些瞧不起。此时听他以南平小国为例,却是字字句句都暗指大唐公主尊贵,理应配得起天下英雄,顿时全都群情激昂了起来。
“不错,若真心求亲,还怕与人竞争?”
“简直是欺人太甚!”
“我国公主也要好男儿才能配得上!”
林未德之前就被高廷芳痛斥得哑口无言,此时见黎远征竟然也吃了个哑巴亏,顿时暗自幸灾乐祸,然而听到高廷芳这戳心窝子的指责,他的脸又黑了。
可就在这时候,他从出发到现在,从来便只当是个摆设的正使,因救驾之功封长乐侯的正使尹雄,却是突然声音沙哑地说道:“皇上,外臣闽国正使,长乐侯尹雄有话要说。林大人今次求亲,绝非吾主闽王本意,我临行之前,并未受过什么求婚的王命。”
此时此刻,就连御座上一直冷眼旁观这争端连场的皇帝,也不由得愣了一愣。而林未德那就更加惊怒了,遭到自己使团的正使拆台,他甚至顾不得这里是含元殿,气得大声嚷嚷道:“尹雄,你不过是走运方才一步登天封侯,这等大事自然是国主暗中交待于我,你怎么会知道!”
“我是国主一手提拔,自是国主心腹,而你是王长子一手提拔,国主有事怎会交待你却不交待我?”
尹雄却只是淡淡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见林未德一时脸色大变,眼神怨毒地看着自己,他却仿佛没事人一般,长揖行礼道:“皇上明鉴。外臣出使前一日曾到宫中陛辞,国主抱恙在身,不能起身,却特地召见外臣,吩咐一应礼仪程序,不妨听副使林大人的,但若涉及军国大事,却不可放手,刚刚外臣一时惊讶,竟是没能阻止林大人。要知道,国主如今正在病中,诸子轮流入侍宫中,尚未定下谁人承继大统,林大人受何人之命,尚未可知。”
如果说之前闽国副使林未德面对高廷芳的驳斥,虽说灰头土脸,那总算勉强还维持着身为使节的尊严,那么此时此刻面对尹雄毫不留情地揭老底,他那脸上就完全一丝一毫的血色都没有了。他蹬蹬蹬连退好几步,这才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打算找点什么话挽回此时岌岌可危的局面,却没有想到斜里飞来一句犀利的话来。
“难不成,林大人为闽王求亲是假,为你的主子求亲是真?”
林未德倏然扭头,见那出言讥讽的人是高廷芳,想到便是因为此人作梗,这才会以至于长乐侯尹雄瞅准机会冒了出来,揭露了他的真实目的,他登时双目尽赤。眼看这含元殿上无论大唐官员还是他国使臣,全都用或痛恨或鄙薄或嘲笑的目光看着自己,只怕此次难以平安离开含元殿,他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是怒喝一声,直接向高廷芳扑了过去。
关键时刻,说不得还能靠挟持这个病秧子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