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贞观殿内殿中,灯火未熄,皇帝虽说已经脱去了常服,趿拉了鞋子,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中衣,却还没有就寝。眼角余光看见有人在外探头探脑,他就头也不抬地说道:“谢瑞,有什么话进来说,在门口躲什么?”
谢瑞连忙闪了进来,跪下磕头后方才小心翼翼地回禀道:“八皇子殿下已经回宫了。”
“你不会就为了这点小事在门外徘徊了这么久,说吧,还有什么?”
知道皇帝眼睛里不揉沙子,谢瑞不由得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和八皇子殿下一起回来的,有清苑公主……还有凉王与和乐公主。”
凉王早已在外开府,而清苑公主亦是一年中有大半时间住在宫外的道观,倒是和乐公主尚未出阁,一直都住在母亲赵淑妃的集仙殿,此时回宫却也平常。然而,谢瑞说完回宫的这四位金枝玉叶之后,犹豫了片刻后,又用极轻的声音飞快说道:“他们如今都在贞观殿外求见。”
“大晚上的,你就不会让他们回去,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见皇帝依旧只顾看书,谢瑞暗自心头叫苦,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奴婢当然劝说过,但四位殿下谁都不听,执意都站在贞观殿外候见。”
“胡闹!”皇帝终于丢下手头那本书,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恼怒。
谢瑞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见皇帝骂过之后没说别的,他这才面露苦色地说:“清苑公主素来不管韦家的事,这肯定是为了南平王世子来的。而八皇子殿下是第一次出观文殿去颖王府给公主贺寿,这次回来,刚刚却也结结巴巴开口为南平王世子求情,还带来了南汉容侯苏玉欢的亲笔陈情表……”
皇帝的脸色倏然平静了下来。许久,他才淡淡地说道:“让承谨把苏玉欢的陈情表留下,至于他自己,回观文殿去,这种事还轮不到他管!还有阿媛……你让她今夜去清凉殿安歇,那是她母后曾经住过的地方,朕一直都有派人洒扫整理。让她在那里好好冷静一晚上,明天再来,朕到时候会见她。”
谢瑞见皇帝只提到八皇子承谨以及清苑公主,竟然丝毫不提凉王以及和乐公主,他哪里不知道皇帝心中另有思量,当下也不敢提醒,只是弯腰控背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等着皇帝继续示下。
“至于承诚和承乐,你去传朕的话,让他们回该去的地方,少来纠缠朕!朕若不是被逼得没办法,又怎会一改之前的礼遇,将高廷芳下监?他们有这功夫来朕面前演一出苦苦相求的好戏,还不如回去问问自己人都做了些什么!那个到天津桥前敲登闻鼓,拿出南平王世子从前的医案,口口声声说高廷芳是冒牌货的,是纪云霄老子身边牙将的亲弟弟!还有纪云霄,在朕面前听到这事,当面就敢冷嘲热讽,背后会没有他?让他们自己去问纪家人是怎么回事!”
见皇帝给出了这样明确的回答,谢瑞只能快步出去。等到了贞观殿前,看到寒风之中那四位金枝玉叶一动不动站在那儿,他就上前一一转达了皇帝的吩咐。话音刚落,他就只见凉王与和乐公主面色大变,和乐公主想要说什么,凉王却一把拽住了她,客气几句后匆匆离开。而承谨则是面色苍白,转身离开的时候耷拉着脑袋。只有清苑公主眉头一挑,说出来的话赫然带着犀利的锋芒。
“那好,我明日再来见父皇!当年母后和承睿哥哥的事情,我一天都不敢忘记,这次要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我必不会放过他!”
匆匆离开贞观殿之后,和乐公主再也忍不住了。她一把挣脱了兄长的钳制,怒声问道:“三哥,父皇让谢瑞传的话都是真的?”
平心而论,在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之前,凉王原本并不想进宫来这一趟。然而,离开颖王府时,听说清苑公主竟然吩咐备马,打算进宫时,心中一动的他立刻以护送和乐公主的名义紧随其后,很快就发现八皇子承谨竟然也和清苑公主也是同一目的——直奔贞观殿,于是,他就顺着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的和乐公主,果断地也带着她到贞观殿凑了这个热闹,以求在皇帝面前展露自己的宅心仁厚。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皇帝竟然让谢瑞出来传了这样的话,还是当着清苑公主和八弟承谨的面!
“三哥!”
心事重重的凉王直到和乐公主又一声娇喝,他这才终于惊醒了过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就压低了声音说:“这事情果然很不对劲,你耐住性子,我明天就去见高廷芳。你放心,只要他是真的,三哥我就是豁出去所有也会成全你们!”
否则他之前那些热忱仁厚,待人以诚的铺垫岂不是都白做了?
见和乐公主顿时转怒为喜,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连忙嘱咐道:“高廷芳如今身陷刑部大牢,他身边人就算暂时不会有人去动,但狮子园肯定会被牢牢看起来。今天太晚就算了,你明天就去那边探望安慰一下他的人,要知道,你要是真想嫁给他,他身边这些人的好感也很重要。记住,你不妨狠狠痛骂纪云霄,做出势不两立的架势。”
和乐公主连连点头,但终究还是有些彷徨:“三哥,如果真是纪家人……”
凉王登时面色大变。他迅速扫了一眼四周那些内侍和宫女,心想这中间也不知道多少纪家的钉子,他立刻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斩钉截铁:“纪云霄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自高自大,很容易被人算计,天知道此事是否有其他名堂。你不要多想,我自会把这件事查得清清楚楚!”
然而,将和乐公主送回了母亲赵淑妃的仙居殿,把一贯有些木讷的赵淑妃安抚住了,凉王又亲自去仁寿殿,安抚了同样震怒非常的纪太后。陪着这位嫡祖母说了许久的话,他这才辞了出来,回到仙居殿凑合了一晚上,清晨就立时匆匆出宫。
几乎用尽了所有办法,凉王却依旧没能从刑部打探出消息来,索性就咬咬牙亲自造访了刑部。他本来以为薛朝这位油盐不进的老尚书必定很不好打交道,可薛朝竟是不在,倒有人暗示他去找都官郎中房世美。
凉王这几年一直在留心朝中人物,对房世美这个职位不高的却也不陌生,深知与其打交道不比和薛朝打交道容易。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当他拐弯抹角道出了想要探望高廷芳的意思之后,房世美竟然犹豫片刻就点了点头:“南平王世子虽说安之若素,可骤然身陷囹圄,心情肯定不会像看起来那么好,还请凉王殿下多多宽慰他。他如今关押的地方是北监的天牢,我为防止狱卒乱晃刺激了他,人都留在外头。”
房世美这么好说话,凉王简直是意外之喜。等到房世美陪着他到了地头,请他留下随身侍从在外守候,他一点讨价还价的意思都没有,语带双关地吩咐几个侍卫在外头看好,这才跟着房世美入内。身为亲王,刑部也来过多次,可天牢这地方,他却是第一次来,经过前两间监房的时候,他就觉得干净整洁,等到了第三间,他看到高廷芳正在那专心致志地看着面前的那红泥小火炉,根本没发现脚步极轻的他和房世美,不由为之一愣,随即竟是心生钦敬。
“世子真是好定力!”
高廷芳这才侧头看了过来,见房世美已经在匆匆开锁,而凉王正一脸复杂的表情站在栅栏外,他就微微颔首道:“唉声叹气也是坐牢,苦中作乐也是坐牢,我又何必委屈了自己?只不过平常被人伺候惯了,之前又是让房大人找人帮我生了这个小火炉,又是让他帮我去找泉水,否则现在我连茶都喝不成。”
凉王见房世美将门打开,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悄然退下,他却没有立刻入内,而是眼看着房世美径直出了这座总共只有三间监房的天牢。直到大门复又关上,他确信门外自己的侍卫一定能拦住接下来可能会闯进来的人,这才弯腰进了监房,和高廷芳彼此一揖,坐了下来。
环目四顾,他看到靠墙处一榻一几,从衣架到书柜再到坐具一应俱全,摆设固然绝对谈不上雅致,却也总算能满足基本需求,他这才收回了目光,对高廷芳诚恳地欠了欠身道:“世子,我之前绝没有料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委屈你了。纪云霄实在是……”
不等凉王用义愤填膺的言辞数落纪云霄,高廷芳就突然伸手止住了他,却是笑着指了指面前那冒着白气的水壶。等到他犹如行云流水地烹茶,沏茶,分茶,到最后捧了一杯送给凉王之后,他就恬淡地一笑道:“凉王殿下,恕我冒昧,你是你,纪家是纪家,你当初若无纪家,自然不会有如今和颖王的鼎足之势,但是,如今皇上已经病愈临朝,你却仍旧一如往常那样,甚至护着纪云霄那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不觉得这并非智者所为吗?”
之所以在如今这种最敏感的时刻来见高廷芳,正是因为凉王深深觉得,高廷芳是一个一等一的聪明人,别看其病弱到仿佛随时随地会死,可当初不就是这样一个病人几乎坑死了徐长厚,又在含元殿上,让两国使节败兴而归?可是,当听到这一句犀利到直指内心深处的话,他仍然不由得为之面色大变。
没错,韦家是颖王的母家,可纪家和他只是迫不得已的利益同盟,并没有骨肉血亲的天然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