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和孤独,苏玉欢一向认为自己是深有体会的。毕竟,因为父亲的缘故,他在同龄人当中很难得到友情,有的大多是讨好、谄媚、嫉妒,又或者各种别有用心的结交。
然而,直到一口答应了韦钰的提议,代替高廷芳在这刑部天牢中蹲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前认为的孤独实在不值一提。刑部天牢虽说不是那些传奇话本中说的阴暗潮湿,蟑螂老鼠四处乱爬的肮脏地方,可从木栅栏到各种陈设,每一样东西都仿佛死气沉沉,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和憋屈感。
虽说韦钰带他走过那段密道,还示意他可以在除了一日三餐之外的时候出去散散心,可苏玉欢想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万一自己不在,别人来了,那就真的是糟糕透顶。所以,哪怕呆得浑身难受,他也没想过出去,只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本来是高大哥要吃的苦,人家身体病弱都能扛得住,更何况他这囫囵完好的人?
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滚了一阵子,他终于一骨碌坐起身来,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吃过的饭,这才意识到这是自己进来之后的第三天上午。
百无聊赖地翻着一卷黄庭经,他突然烦躁地把东西往旁边一扔,竟是就在这监房之中打起拳来。正当出了一身汗的他觉得酣畅淋漓之际,突然耳朵捕捉到了外间开门的声音。
这又不是一日三餐的时候,也不是林御医过来装模作样诊病,其实是和他聊天的时候,怎会有人来?
等发现那两个说话的声音中,一个是房世美,另一个好像是清苑公主,苏玉欢顿时暗自叫苦。这要是两人当中单独那个谁过来,他也许还能够把韦钰卖了,好好把事情解释清楚,可两个人一块来,他要费的口舌就多了。想到这里,苏玉欢深深吸了一口气,暗自给自己鼓劲。
想当初作为南汉正使出使大唐东都的时候,他不是曾经下定决心,要学蔺相如,要学唐雎这种使节之中的典范吗?现在对付的还不是唐皇,而是房世美和清苑公主,那有什么好怕的!
心里这么想,可是,真的当那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的时候,苏玉欢还是不可避免地一颗心怦怦乱跳,紧张得无以复加。
“南平王世子在这里真的一切无碍,公主您不用担心。”
“无碍?无碍为什么不让我见他?凉王来过,韦钺来过,莫非你觉得我就不如他们?”
房世美之前已经见识过清苑公主不讲理的一面,今天见其又是空前强势,他只觉得头痛欲裂,可又不能说,凉王和韦钺能够进来,那是因为薛朝早已默许的,可清苑公主却是这位老尚书特意吩咐一定要拦在门外的。就连今天把人放进来,那也不是因为他房世美顶不住清苑公主的压力,而是因为薛老尚书刚刚传话开禁了。
否则,他就是冒着得罪皇长女的风险,也不敢放人进来。
于是,房世美踌躇再三,干脆开口说道:“公主这么说,下官也无话可说了。公主还请自行去见南平王世子,下官先告退了。”
“说不出理由就告退?亏南平王世子还曾经对我说你是正直严明,一丝不苟的朝廷命官!”
房世美听得脚下差点一个踉跄,随即苦笑一声,也不敢回嘴,匆匆便消失在大门口。而苏玉欢听到这番动静,又确定大门已经关上,悬起的心终于放回去一大半。很快,背对木栅栏的他就听到门外传来了清苑公主的声音。
“你被下狱的头天晚上,我就去求见父皇,他却没见我,第二天我又去见了他,没想到这次他却告诉我,你居然已经投了他。呵,这么多年来,朝臣尚且不附纪氏,就从韦氏,更不要说外藩使臣。哪怕父皇一手栽培了大将军郭涛,仍然不能完全扭转别人心目中根深蒂固的印象。真没想到,你居然有这样的魄力。”
苏玉欢听清苑公主称赞高廷芳的魄力,心中顿时有些五味杂陈。年方十六的他血气方刚,在南汉时也是不少名门淑媛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可到了东都之后,他卸下了南汉容侯的光环,就显得平庸了起来。
反倒是高廷芳这个南平王世子先有和乐公主一见倾心,这位公主甚至并不是为了高廷芳的身份,纯粹只是倾慕其外表和风仪。而最初不假辞色的清苑公主在几次三番相处之后,对高廷芳的态度似乎也有所改观,如今甚至亲自跑到了这刑部天牢来探视,虽说表现出的不是情意,而是嘉赏,但也足以证明其态度了。
高大哥真受欢迎……
苏玉欢心里生出这么一个念头之后,却忘了回答清苑公主的话,仍旧呆呆地背对着木栅栏坐在那里发呆。然而,下一刻,他的分神就立刻让他品尝到了后悔莫及的后果。
“你不是高廷芳!你是谁?来人……”
总算苏玉欢还没有迟钝到让清苑公主喊人。他慌忙一下子蹦了起来,三两步跑到木栅栏前头,低声下气地说道:“公主千万别叫,是我,苏玉欢!”
“咦?”饶是清苑公主玲珑心肝,看到苏玉欢的时候,还是愣了一愣。如果是纪韦两家弄鬼,在这里的必定是他们的党羽;而如果是皇帝的手笔,在这里代替坐牢的也必定是天子心腹。可是,怎么会是苏玉欢?这位和东都城中这些诡谲风云丝毫不相干的南汉容侯?高廷芳哪来这李代桃僵的本事?
“容侯?怎么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苏玉欢虽说不是唐人,但也知道清苑公主是韦贵妃的女儿,可和韦家关系并不紧密,反而疏远,因此,犹豫了一下,他就吞吞吐吐地开口说道:“是韦钰……他带着我从密道进来,把高大哥吓了一跳。他说高大哥的能力在那坐牢可惜了,他还有很重要的事让高大哥去做,所以让我代替高大哥……”
“韦钰把南平王世子接走了?”清苑公主立刻打断了苏玉欢的话,见他连连点头,她只觉得本来就笼罩在高廷芳身上的迷雾更加层层叠叠,驱散不去。犹不死心的她又追问了几句,发现苏玉欢真的是所知有限,她不禁有些后悔这些年的自我封闭。若是她也能够和韦钰一样,坚强地面对已经发生过的事,积极地去谋划,那么如今也不至于被蒙在鼓里,如同一个外人!
就在这时候,苏玉欢只听得外间似乎又有动静,不禁暗叹今天真是没完没了。竖起耳朵倾听的他隐隐约约听到仿佛是凉王的声音,这下立时吓了个半死,连忙对清苑公主说:“公主,凉王来了,您能不能出去拦……”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清苑公主如同一阵风一般快步往外冲去。人一走,他忍不住后退两步,跌坐在了床榻上,心想这代人坐牢竟然也如此担惊受怕,实在够刺激的!
当清苑公主来到大门口时,就只见门已经开了,房世美正张开双臂挡在前头,身边是刑部那些黑衣差吏,凉王承诚满脸铁青,身后跟着数十随从,两边赫然正在对峙。
发觉出来的竟然是清苑公主,凉王眼神一闪,倏然冷笑道:“房大人,你不是说谁都不许见南平王世子吗?既然如此,大姐怎么能来?”
“三弟说这话,是想要指斥都官郎中厚此薄彼吗?之前你来探望的时候,我还被挡在门外,那时候你怎么不和我比?”
清苑公主二话不说挡在了房世美身前,冷冷说道:“再说,谁陷害南平王世子落到如今这境地的?是纪飞宇身边的亲信敲的登闻鼓,是纪云霄挑唆父皇不得不下旨,你如今还来这里,是想猫哭耗子假慈悲吗?”
若是平时,哪怕为了维持仁厚友爱的假象,凉王也不会和清苑公主相争。然而,他刚刚从纪云霄那里发现了非同寻常的迹象,再联想到高廷芳暗示他,纪家别有盘算的那番话,他不得不来找人商量,顺便讨个主意。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和乐公主已然情根深种,哪怕是为了这个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他也容不得清苑公主这个半道上杀出来的程咬金坏了好事。
“大姐,我就是为了南平王世子被人陷害之事来的。我没法和你细说,得罪了!”
清苑公主不过微微一分神,却只见凉王突然一个闪身,随即竟是从她身边疾冲了过去。别说是她,就连房世美和那些黑衣差吏也来不及阻拦,猝不及防之下,硬是让人就这么闯进了大牢之中。想到监房中关着的不是高廷芳而是苏玉欢,清苑公主只觉得脑袋如同炸裂开一般,竟也顾不得什么仪态,提着裙子反身追了进去。
然而,她虽会骑马,可终究不曾练过武,当最终来到最深处时,她就只见凉王手起刀落,竟是将那厚重的门锁完全劈落在地,闯进了监房!那一刻,她心里唯有一个念头。
完了!若让凉王发觉监房中的是苏玉欢而不是高廷芳,凭此人的聪明,说不定会猜到什么!
可就在清苑公主闭上眼睛,几乎可以想象到凉王那怒吼的时候,她听到的却是一个淡淡的声音。
“公主先来,凉王后到,两位金枝玉叶同时造访,今天这刑部大牢可是蓬荜生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