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ldo;连我都不知道&rdo;,就好像这事本该向他汇报,说罢得意地绕过手臂,在陶莉莉的腰上摸一把。
这就得怪他不学无术,小薛心里想,如果跟公债市场有关,那就很容易查清。只须研究那几天的报纸。小薛当即决定,晚上去报社阅览室,查看上个月以来所有的西文报纸。
今晚舞厅生意不好,连头牌水蜜桃都没人来邀请转台。有人在舞池前捏着嗓子唱《新毛毛雨》,有人在乐曲的间歇表演吉普赛人吞吐火焰,三只正在燃烧的啤酒瓶在表演者手里不停翻转,在空中此起彼伏。李宝义的手在陶莉莉的身上又摸又捏,陶莉莉春心荡漾的眼睛却望着小薛,而小薛脑子里此刻想的是冷小曼。
&ldo;这不是‐‐你们所说的化名吧?&rdo;他问过她,她对这问题不屑一顾。
他并不十分相信李宝义的说法,你对租界里传播的小道消息要打上足够的折扣。他确信她的组织是在干革命,她身上有股特别严肃的劲头。只有专注在某个超越她个人之上的目标时,一个人才会这般目不旁视。寻常洋场少年式的调情根本不会打扰她。
可到第二天,他心里又产生一些疑惑。他在报社查阅旧日报纸,一弄弄到凌晨。合衣睡在写字间的沙发上,连那个法国佬主编都赞赏他卖力干活:&ldo;我不知道你在查什么大新闻,警务处第一,我第二,等到可以曝光时,你得在我这里发稿。&rdo;
他到日新池浴室洗澡,加全套按摩,再睡一觉。顺便打听帮会最近开出的盘口,有哪条消息最值钱。
&ldo;当然是新冒头的那个暗杀团。群什么社的?&rdo;有关青帮的消息,再没有比这里更灵通的。这地方连钎脚的小苏北都拜过师入过门。他们从不随随便便放消息,什么消息要放出来,什么消息要淹掉它,上头都有妙用。
所以后来,等到第二天中午跟冷小曼见面,他一有机会就旁敲侧击:&ldo;想不到共产党里也有金融行家。&rdo;
&ldo;什么意思?&rdo;冷小曼不解。
&ldo;没什么,说着玩的。&rdo;冷小曼对他老是这种没头没脑的说话方式也开始习惯。要是多日以后,她真能想得起这段对话,一定会觉得,如果把她和小薛说的每一句话都向顾福广汇报,事情就会大不一样啦。
小薛最大的本事是碰到难处就现说现编,现编现演。昨天夜里他事不宜迟,在北四川路的月宫舞厅找到巡捕房的朋友(这都不算一句谎话啦,他想道)。没错,他当然不会表现得太热心啦,只是随口问问,装得像是要在舞女面前扮大人物充大好佬一样(这说法也不算太离谱)。
&ldo;你这位朋友‐‐是法国人。&rdo;冷小曼问。
&ldo;是的,但他是老上海,说一口上海话。&rdo;小薛脸上一阵发热,连忙弥补漏洞。
&ldo;真奇怪,你结交法国人,还能说法国话。&rdo;
&ldo;我有个法国爸爸。&rdo;他实话实说,并不觉得这有啥光彩的。虽然在租界,这身份也不是一点便宜都占不到。
&ldo;原来是这样。&rdo;
让小薛奇怪的是,冷小曼忽然表现出相当的热忱。她不像昨天那样寡言少语,也不像昨天那样紧张,昨天她可是像一碰就炸成毛团的刺猬。女刺猬,他心想。
下午巡捕房果真搜捕过贝勒路那幢房子。有一份证件,证件上有你的照片。名字是假的,或者‐‐那个才是你的真名。听到这个,冷小曼忽然有些恼怒(这群狗,她骂道)。
他们没有进一步的情报。所以‐‐稍息,全体解散。小薛从额角上甩出手来,自以为那是个潇洒透顶的万国军团式样的敬礼。
最最让他疑惑的是冷小曼居然提出看电影。看电影?当然,没问题,还请你吃烤牛排。
1廉价舞厅,一块钱可以跟舞女跳五次。
二十二
民国二十年六月十五日凌晨三时五十五分
没等顾福广下手,别人就先对他下手。是他自己大意,还能说什么?在这种情形下,他本不该回老七那里。别人既然对他不买账,当然就会来称称他的斤两。要来对他动手,自然是通过老七。明摆的事,当初他找人家谈判,就是通过老七传话的。
他半夜三更逃回八里桥路,敲开门。他惊魂未定,让小秦先去睡觉,他要好好想一想。
昨晚在路上,他感觉不好。老七的小房子在白尔路1的南益里弄堂内。从八里桥路走过去,顾福广平时只要十来分钟,可他花掉半个多小时。他本来可以从法大马路2穿过敏体尼荫路,那样他就一直在法租界地盘里,不必去过铁闸门。可不知为什么他要从民国路和八里桥路的闸门进华界(也许是像他常常对林培文他们讲的,一有机会你就要训练如何&ldo;调整呼吸&rdo;)。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在华界伸向法租界的西北角上绕一下,再从华盛路3和民国路4的另一个闸门走出华界老城区。就在第二个闸门口,两名巡捕上来对他抄身。
这也没什么,他连呼吸都是正常的,甚至没喝过酒。但他就是感觉不好,好像有什么危险的事正在逼近。或者是因为巡捕抄得太仔细?不像普普通通的抄靶子,不像华捕酒足饭饱突如其来的捉弄人的念头,也不像法捕忽然想倾泻到中国人头上的隔夜无名火,甚至也不像是在例行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