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让人跟在他身后,从黑漆篱笆墙的缺口离开坟山。
圆月漂浮在天边,夏夜星光灿烂,天空亮得像在做梦。南面的大木桥方向偶尔传来一两下船橹摇动的声音,微弱得像是老鼠从水里游过。甘世东路很短,没有树,没有路灯。他们往北走,路越来越窄,渐渐变成一条弄堂,脚下的柏油路也换成水泥地。他们转入亭元坊。弄堂走到底是围墙,围墙里是花二姊妹制造影画公司的摄影工棚。
里头灯光大亮,人声喧哗。朴一点都不懂拍电影的事,他也不懂老顾为什么要策划这次行动。他拿着老顾扔给他的那本拍摄技术手册翻半天,挠头,问老顾。老顾说:&ldo;你别管那么多,把人和机器全都带回来。&rdo;
没等门卫叫出声,朴就挥拳直击在他咽喉上。那条黑背狼狗扑上来时,朴一个侧身,皮夹克袖子里那把匕首从上到下划开它整个肚子。一人一狗坠落在地上,没有惊动别人‐‐
棚内在赶工,电影将在八月公映。广告已登在租界的报纸上。缩印的海报里,叶明珠肩裹轻纱,仍是上一部戏的蜘蛛精扮相。又过千年,她再次修炼得道,化成美女肉身。刚想作法害人,黑氅道士进门来警告她‐‐海报上他凑在她耳边,海报上道士的鼻子快要触碰到她的肩上……话说南瞻部洲的上海有一所大学……世事轮回,这一次叶明珠是大都市里的女学生,她仍旧颠倒众生,害人害己,生生死死,可这一次,她要穿上白俄服装师缝制的裙装,这一次她化身变作摩登新女性。
他们走进摄影棚,站在阴影里,没人注意。三面灯光打向场地中央,把纸板糊制的布景区照得通亮,反光板立在光明世界的边缘,遮挡住众人的视线。灯光工人身穿汗衫,站在木架上,手举一根七八米长的伸缩杆,把一盏聚光灯伸到那浴缸上方。布景是浴室,窗户上挂着透明薄纱,窗那边画着几幢高楼,红光闪烁。
浴缸是实实在在的,浴缸里的热水也是实实在在的。生怕热汽不够,有人躲在浴缸那侧向外吹送白雾状气体。浴缸里的叶明珠也实实在在。肩窝雪白,双膝像水母的伞盖在水中漂浮,值得你连买十五场票,就为看那一线春光隐约乍现。
朴有些迟疑,他愣在当场,用这种方式看电影,他还是头一次。要是在电影院里,他哪能看到这么多?摄影机蹲在浴缸右侧,摄影师趴在地上……银幕上将会有那双肉鼓鼓的肩膀,银幕上将会白雾弥漫……可这会他站在遮光板后,能看到她穿着游泳衣,能看到水里如白蛇游动的四肢,能看到那具略显变形的肉身。
他带来的人全都蹲下来,好像是因为看到大家都蹲在地上,好像这是一种作客之道。只有他站着,他眼角一扫,对面角落里还有人站着。倚靠在木架上,望着腿边,望着那张台面倾斜的小桌。桌上有几页纸,标记做得密密麻麻。场地左边搭建起一堵墙,墙上有扇门,门外坐着个男演员,他在做准备,他要适时闯入浴室‐‐
导演在大声说话,像是在跟摄影师说话,又像是在与叶明珠商量:&ldo;要不要再坐高点?头向后靠,脖子伸长,向后靠……闭上眼睛,唱歌,头要略微摇摆,一边唱一边摇摆,大声唱歌,你平时洗澡难道不唱歌?&rdo;
&ldo;当然不唱!&rdo;浴缸里尖利的嗓音。
&ldo;你想象自己是个女学生,你快乐,你在洗澡,好舒服‐‐你大声唱歌。响一点!嘴要张开,张大!&rdo;
她的歌声比朴季醒喝醉时唱得还难听,可这是一部无声电影,她只需要动动嘴唇。
&ldo;全都不许动!&rdo;这是朴季醒那口标准的中国北方话。
没有反应,所有人都没有反应。他冲到聚光灯下,他冲到浴缸边上,有人在叫:&ldo;你是谁?出去!&rdo;
朴举起那支盒子炮,朝顶棚上开一枪。他可以开一两枪,老顾说,那是摄影棚,稀奇古怪的声音是常有的事。关键是要在最短时间内控制住整个现场。你要威风,你要盯着导演,因为在那里导演最威风,你要比他更威风,这样你就能控制场面。
枪声让那盏聚光灯一阵晃动,是那根七八米长的伸缩杆在晃动,是那个举着灯杆的工人差点从木架上摔下来。渐渐有人明白过来,蹲着的人就势滚到地上,场务本来站着,一下跪到小桌背后。只有浴缸里的叶明珠在尖叫。子弹打碎一只灯泡,玻璃落到她的肩膀上。她撑着浴缸边想要站起来‐‐
朴季醒一把将她拖出浴缸,扔在地上。水淋淋的游泳衣贴在身上,小腹下有片阴影。她蜷缩在地上,她想尽量遮挡住要害部位。
朴季醒威风凛凛地举着手枪,用左手指指那个摄影师(他一进来就找到那人):&ldo;你‐‐出来。&rdo;
他让小傅把摄影师从地上拉起来,从那堆蹲着的人里拖出来,小傅把手枪对着他,要他准备好所有拍电影需要用的东西。要他扛着那台沉重的35毫米摄影机,朴又指指地上那堆胶片盒,让人把它们全部扛到车上。
&ldo;够拍几个小时的?&rdo;他问。
没人回答他,他也不在乎。他只需把它们全搬上车。他们没有开车过来,老顾早就来查看过摄影棚,电影公司有自己的卡车,每天夜里都停在棚外的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