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丽边走边扭头,不断回望对岸悬崖上的小树,安莺燕留在上边的金黄色纱巾,一直在微风中轻轻飞扬,好像一只挥动的手,在跟他们道别。
安莺燕不辞而别的举动,给整个队伍的行进增添了悲壮的色彩,所有的人都闷不吭声地迈着步子,每逢沟沟坎坎或者路况险峻的时候,无须谁来引导,人人都会主动伸出手来互相搀扶。
陈山妹的反应显然更强烈一些。打从过河之后,她就成了一个不知疲倦也没有言语的机器人,只顾抬着戴汝妲的担架,低着头一个劲地走,走,走。遇有障碍或者中途休息,担架需要停下来的时候,她就蹲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头掩面,不言不语。没有人能把她换下来歇一歇,也没有人能让她把头抬起来说句话。修丽选出两个男嫌犯,来替换她和朱颜,也被她倔犟的沉默给挡了回来,劝说和命令都无效。
朱颜心疼地看着山妹,担心这种自虐式的默哀最终会击垮她,就跟在她身边不停地讲话,告诉她,如果心里太难受,一定要哭出来,讲出来,叫出来,不然会出大问题。然而,效果跟修丽的劝说一模一样,如同面对着一堵回音壁,所有的声音发出去,弹回来,还是你自己的。几次三番之后,朱颜也沉默了。
逃生的路在这样一种无言的悲伤中,向前延伸,而前方似乎还有更多的艰险在等着他们。
87
天色暗下来,能见度越来越差。
河右岸的路,说是路,其实是一段干涸的河床,现在被从山崖上塌落的石头分割得断断续续,队伍须得沿着那些石头爬上爬下,人员体力消耗大,行进速度大受影响。最让人揪心的是,余震说来就来,每次都把更多的石块从酥松的山体上筛落,时刻威胁大家的性命。
在这样的时候,纪石凉无端想起死于哮喘病的母亲。母亲临终的喘息令人难忘,阵喘发作前,她的胸膛里会预先发出一种怪异的鸣哮,接着是全身的震颤,让她的五官错位,肢体痉挛,再往后鼻涕眼泪口水胃液次第而坠。母亲的哮喘周而复始地发作,让病床前的纪石凉渐渐知道了它的规律。一听到母亲胸腔里出现鸣哮的迹象,他就会预先用平喘的喷雾剂给她喷上一次,然后将她的头捧起来,靠在自己胸前。
眼下纪石凉觉得大地就跟哮喘的母亲一样,刚刚挺过了一次大喘后的窒息,正在用一次次小喘来缓解来透气。每次余震来临之前,地底下都会有一种沉闷的声音传来,然后地面开始抖动,山石开始坠落,多么像母亲阵发哮喘的过程。大地像母亲一样,病了,不同的是,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力量导致了这位母亲的重病,有什么方法可以减轻她的病症。
纪石凉从中琢磨出了一点规律,并向张不鸣建议了队伍行止的办法:在地声开始传来的时候,全队停止前进,静听山体垮塌的动响,以石头滚落的撞击声判断方向,响声在前方,全队后退,响声在后方,全队快进。再往后,他又发现,大石头掉下来的时候,紧贴崖壁来避让,反而好办;小石头随处乱飞,弄不好就要被击中。据此,他们把队伍细分成每组五人,一组通过时,另一组观察头顶上方的情况,每隔五分钟一组,击掌为号,直到全体通过险区,再行点名整队。
事实证明,纪石凉的办法切实可行。在天色黑透之际,他们终于穿越了余震肆虐的险境,无一伤亡抵达了河边的开阔地。
张不鸣宣布队伍就地宿营,再一次分发食物,并派人到河边取水来饮。带来的食物所剩不多,每人的量只有上次的一半,四个人一包方便面,一根火腿肠。
还是跟上次一样,张不鸣拿了双份给纪石凉送去。这回的双份包含着他自己省下来的一份。纪石凉的辛苦和危险,超过了所有的人,这一点张不鸣比谁都清楚。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作为领队,除了在饮食上给老纪一点小小的关照,再无其他的方式能表达内心的感激和歉意,他知道在前边凶吉难卜的路途上,老纪还将继续担负最重最险的任务。
张不鸣把东西递到纪石凉手上,听见老纪用非常含混的声音说了一句:饿是饿坏了,可我没法吃下去。
张不鸣笑道:没水是吗?你倒是越来越娇嫩了……
说着张不鸣用手电往老纪脸上一晃,下半句话立马被吓了回去。只见在手电光映照下,老纪脸上的咀嚼肌正在剧烈地抽搐,牙关紧咬,使他发声都很困难,再一摸他的手臂,也能明显感觉到肌肉在牵拉。
张不鸣情不自禁,急切地摇晃他,一迭声问:老纪,你这是怎么了?
纪石凉显然想张嘴,但却张不开,只从牙缝里勉强蹦出几个字:谁知道……过河之前就不得劲了。
张不鸣回想起上次吃饭老纪边吃边呛口水滴答的模样,心里被一个念头撞击得发慌:老纪生大病了!想到后来的好几个小时里,老纪一直带着越来越重的病,奔前跑后,张不鸣感到了深深的自责,接着用一种近乎惊慌的声音疾呼沈白尘,引得队伍里所有人都伸头探看。
天很快黑透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张不鸣打着手电,看小沈手忙脚乱地替老纪检查。沈白尘拿着一只镊子,用柄部不断在老纪的面部、颈部、背部、腹部、四肢,到处点来点去,每点击一次,老纪的反应都异常强烈。只见他颈项强硬,头向后仰,口角外翘,双眉上扬,前额堆积起密集的皱纹,显出极度痛苦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