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苏猛然睁开双眼,见到窗口探进一个白脑袋。
阿翔偷偷躲在在外面,下意识叫了声就抖了抖,见他醒了扑扇下翅膀就飞走了。
黑衣的少侠注视自己的爱宠飞走,坐在床上发了会呆,看看天色略昏沉下来,起身掀开房门出去,果不其然在外间看到只通体剔白光华玲珑的凤凰。
素娘坐在榻上梳头,长长的乌发垂落到腿边,抬起头看到他,弯起眉毛微微一笑。
“素姑娘。”他就停下脚步,唤了声。
“百里少侠。”轻缓柔和的声音,像是青翠叶间拂过的一缕和风般盈美动人。
百里屠苏自己也不知为何得愣了愣,点点头,背着剑转身出门。
门口撞见欧阳少恭,简单得回以一句问候,准备与众人回合一同先去藤仙洞。杏衣青年注视他远去,进屋,见着素娘眉目间就盈满了笑意,接过梳子,替她绾发。
把耳边细碎的发轻轻抿到而后,指尖擦过脸颊的时候顿了顿,少恭俯下身,端详了一会儿,轻轻吻了吻她眼下微微的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痕:“睡得不好么?”
素娘已习惯他这样亲密的举动,在他吻下来时甚至连眼睑都未眨一下,闻言才偏了偏脑袋:“梦到了别人的梦境。”
少恭的手一顿,面上没有什么表示,眸中已然深沉如波澜不止的深海,甚是不虞。
“榣山水湄,若木灼灼,琴仙与水虺,”素娘笑起来,也伸手去抚他的脸,“那一番命运之谈,还记得么?”
“夙世之妄言耳。”他低低道。
人世百转千回只余衡山满壁血痕,反倒是曾抛弃的太古旧事,字字深刻嘲讽难淡。
“还梦到了天墉城……”素娘道,“原来他在梦中,不断重复自己的过往,太子长琴的过往。”
她不该有梦的。天命不会降预知于她,梦貘魇妖亦无法近她身侧,纵凡人之躯,唯一的梦境也只是阻无可阻的亘古鸿蒙之真实的记忆。可百里屠苏离得她太近,他为焚寂之中残魂煞气影响所无意带出的魇息,也同样影响到了她。于是便梦到了他之梦境。
杏衣青年抱她起来,温柔得吻吻她的发:“忘了吧。”
她点点头。不但要忘,还需离其远一些,梦境相连过,冥冥中便有了某种牵系,她也不愿夜夜经历他所经历的魇梦,这一世的躯体太过脆弱,她受不住的。
雪皇恹恹得本在有一下没一下梳理自己华彩微黯的羽毛,素娘状态不好,寄其宿体的凤凰自然也不好,闻言仰起脑袋:‘再歇歇吧,看看山清水秀舒缓下……这场好戏想来就闹腾,别带上阿湮了,你自去吧。’它也想去看好戏!但现在总归是跟素娘蹲一起更重要!
少恭点头:“也是此理。”
摸摸她的脸颊:“甘泉村风景却是极佳,水畔松竹更为秀美,凰君陪着阿湮散散心罢。”他白日走过一圈,对此地风色倒也觉得颇能入眼。
“好。”素娘小小应了声,想了想问,“洛云平……”
少恭笑了笑没说话,只眸中泛上一抹黑沉沉的趣味。
见他这恶意的笑,素娘就知晓这犬妖他是不打算留,那么叫他觉着有趣临时布局想要谋得的是什么?
*
藤仙洞取物一事本是洛云平设下的陷阱,意图骗人进洞喂养洞中那堆藤条腐肉。
洛云平是甘泉村村长,其本为一犬妖,却天生反常以人之模样现世,是以遭母所弃。幼年为人捡回,虽明晰他是妖,仍悉心照料长大,付诸百般亲情。洛云平受此恩惠,天性中为妖之凉薄竟慢慢压下,也将自己当做了一个人,如乌鸦反哺,赡养老人,守护着村落。
孰料某日竟有村中孩童捡到一块玉质碎片,原不以为然,却有一些自称是修仙门派青玉坛弟子之人来寻。本非村中所有,自是将碎片交还,来人却道,即是有缘之人,便不能再将玉横碎片取走,并交代此物为至宝,使其炼药,能炼出使人延年益寿的仙丹。
洛云平有妖之血脉,寿命极长,只能眼睁睁看着养父母与村中待他极善之人变老,原就心如刀绞,闻说玉横碎片之神奇,也不能按捺住贪心,千方百计找了些药材将信将疑炼制成丹药,让平日里身体不好的几位老人先服了下去,谁知竟将这些老人变作了只食血肉的怪物。
洛云平将这些彻底丧失神智的“怪物”关在藤仙洞,却不信他们已死,先是用村里的牛羊鸡鸭喂食,后来又骗前来投宿的旅人进洞,哪知实在食物匮乏,怪物竟互相吞噬,也不知怎的,原本洞中生长千年的老藤竟有了灵性,贪食血肉,活动自如,并能驱使已化为腐尸的人——也就是后来,将百里屠苏一行人几乎困死的“藤为皮囊,尸为脏腑”之妖物。
众人九死一生出洞,才知洛云平之骗局,怒不可遏,却连反应还来不及作出,看到洞中藤条即将突破限制追出来,明白这藤妖已经不可控制。千钧一发之际,天外飞来一道剑气阻止了藤条,下一刻却是洛云平自己飞身入洞,用自己的妖力封住石门,将全身血肉付诸妖物。
杏衣青年冷眼观者,看到这里却是讥讽一笑。
原听到“难道样子变了,余公就不是余公?元伯就不是元伯?!几十天前,他们还都是人啊!是我的亲人!”此句时还是稍带几许趣味的,现今倒是真觉愚不可及。
别说他自视为人,连旁人就将他看做了人。可眼看亲人变作活尸,还以人的生命和血肉供养之所为那就是连人性都玷污了。
但从妖的角度来看,说迫害外人饲养妖物是妖性作祟也未尝不可,妖族本就自私多疑凉薄性冷,他认为变成那样和原本的人没什么区别,人本就分为亲人非亲人,亲人该守护,外人的就是食物,欧阳少恭还得叹一声好心性好手段,可他分明将这视为人之孝道,以妖之心性妖之手段做着自以为人做的事,妖不妖,人不人,当真可笑。连得周围同情洛云平之人一并笑进去,他是蠢货,旁人也是蠢货?
还真都是些人情是非不分只知多愁善感的蠢货。
欧阳少恭倒有些庆幸凤骨予他机会为完整之妖,他在世间唯一所牵系只有个阿湮,天道残命若及阿湮,他毁天灭地亦只在眨眼之间,便就也活脱脱是凉薄妖性。
舍便该舍,留便不顾一切也要留住,蠢了几千年,终于得以脱胎,然后见着这世道之中妖与妖人与人还在犯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