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道公子写得一手好字,真草隶篆皆不在话下,若兰却只见过公子的隶书,遒古方圆大气奔放,不想这草书俯仰映带,随势就体,随体赋形,也别有一番风骨韵致。若兰今儿个倒是真真捡了宝呢!”
“我虽善隶,但姑娘灵巧跳脱,雅致不羁,隶书难免刻板,唯有行草才衬得上这幽兰馆的精致,才能显出姑娘的活性。”王生搁笔,摇善一笑,心头一绕,继而道:
“姑娘既喜欢,那百谷便也腆着脸皮跟姑娘开口,闻说姑娘绘得一手好兰,只不知有没有机会蹭得一幅。”
若兰报以一笑,只道:“这有何难?”正要提笔,侍婢却前来耳语几句,当下搁笔,对王生歉然一笑:
“今日恐是不能了,妈妈那厢正催若兰过去,想是有些急事,公子若是不弃,闲时可来我这幽兰馆小坐,那时若兰便再给您补上今日之约。”
王生本是仕途失意,今日难得遇上若兰这样一个性情女子,不觉引为知己。知她不若普通歌妓那般呼之即来,想要常见却又恐唐突,正愁不知如何是好,听她这句,似有相邀之意,心情大好,只道姑娘先忙,来日再叨扰,当下便告离而去。
03
自那日之后,有了若兰那句话,王生白日闲事便来幽兰馆小坐,与若兰谈书论画,好不自在快活。
彼时的若兰已是江南名艳,慕名而来者虽不少,但也不是个个都能结识,因着几分孤高的性子和那份自在,也用不着看妈妈的脸面,也是恣意洒脱。
这一日,王生提起一件事,且问若兰,道:“几日前听说那位九千岁办了一场赏兰大会,而那幅兰花图是出自卿卿之手。”
若兰听他问及,明白他仕途不顺,对这些蝇营狗苟之人甚是不屑,心下有了几分了然,但见他不是埋在心中怀疑揣摩自己,反倒开口相问,对这份信任难免高兴。当下掩唇而笑,并不否认:
“确是我这里讨去的。魏贼位高权重,我身若浮萍驳不得他的面子。但若说就这样让我双手奉上,却到底不甘。不说旁的,他且配不上这兰草馨芳。既躲不得,那便只好戏弄他一番罢了。”
王生只是听人提起,便来一问,谁知若兰爽然承认,但听其所言又似有内情,也来了兴致,道:“何出此言?”
“那绘兰的墨乃是用夜香所兑,加了香粉掩住气息,魏贼若是欢喜,必定时时观摩,倒似那苍蝇盯着牛粪转了。”
王生愕然,墨宝文雅,读书人皆重之敬之,岂料这女子却这般调皮,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一想那人捧着夜香当宝物,随即捧腹,但笑过之后却也忧心:“魏贼心小,向来睚眦必报,倘或被人发现,卿卿如何是好?”
“虽说时日久了粉香减淡,但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纵日后有人发现,谁又敢说呢?况且这画经手的人多了,谁又敢说是我这个与九千岁无仇无怨的妇人所为?只怕是巴结大人还来不及呢。”若兰不以为意,反倒双手合十,如姑子一般道:“只是阿弥陀佛,亏了我一幅好兰。”
这般俏皮伶俐哪似同龄妇人,倒像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
只是小姑娘却没她这样的七窍玲珑心。
王生见她这样说,也不再紧张,想起初见时的情景,转了话题道:“别人轻易得了画,然我讨了许久的却还没踪影,平日里相谈甚欢,不免忘却,好歹今日想起,卿卿不若快快补来。”随即吩咐人准备笔墨纸砚,罢了想起前言,又笑:“卿卿可莫用前日里作画剩下的墨宝为我描画。”
若兰闻言也笑,瞪他一眼,恁的是眼波流转媚意十足:“王公子不若给若兰多添些缠头,免得若兰买不起好墨宝,偏拿了那些腌臜物来应付公子。”
调笑之际,婢子已然备好了物事,若兰略一思索,蘸墨挥笔,提点横斜数笔,挥就一幅兰图,不若凡常绘兰,乃是自己独创的一叶画法,一抹斜叶独托兰花于山石之间,清幽空灵之韵立显。
王生在一旁瞧得认真,也被她这般状似随意却实则细致的样子惊艳,直以扇击掌连声叫好。谁知若兰却并未有收笔之意,却是随即在旁题了四句诗:
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
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
王生初时不觉,瞧见这首诗,却陡然愣了愣。若兰对己叹“孤单谁惜”,又盼“写入银笺”,这般心思他如何不懂?但他却不知如何回应,且不说王家名门,是否允得欢场女子入家门,便是真的许了她一世,如自己这般落魄不仕之人,自己已然不知前路,又如何能拖着别人和自己一起?
此时风花雪月是情致,到得谈婚论嫁却是胡闹了。
王生不是善掩心思之人,所有的想法都现于面上,若兰何等聪慧,也不道破,只趁着砚台中墨渍未干,又起一幅,却是另一番景致:断崖绝壁之上,斜倚旁出一枝兰花,却非直上,反是垂头向崖下,挺身直对深渊,旁边亦题了四句:
绝壁悬崖喷异香,垂液空惹路人忙;
若非位置高千仞,难免朱门伴晚妆。
待王生回过神来,若兰最后一句刚好题完。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早已知她孤洁,并不若旁的迎来送往之人,她有自己的风骨气节,但他却无法给出承诺,纵明白又如何,有些事并不如表面上那样简单。
若兰本就心比旁人多一窍,也不点破,只搁笔笑道:“一时兴起,不由多作了一幅,权作拖欠日久的赔礼,公子海涵。”绝口不提画中意。
该懂的,自会懂,若是不懂,便是不愿懂罢了。
不必强求。
闲聊数句,待到墨迹全干,王生小心收了画,起身作辞。
若兰也不挽留,一如往日,送至门前。
04
口中虽是不言,但若兰心中到底郁郁,自己纵有傲骨,却终究是风月中人,妄论清高孤傲,若是谈婚论嫁,便是作了小妾于旁人看来也是抬举,这般出身终归上不了台面。
这数月接触下来,她对王生早已芳心暗许,今日这般试探,却未得君一言,当时再洒脱之后却无法强颜欢笑,想着闭门几日好生静静,也不知有意无意,王生连着几日也未来幽兰馆。
其中缘由若兰懒得细想,到最后却也通透:未来之事未有定数,晴雨不定,便是雨骤风疾,也只怀一蓑烟雨任平生之心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