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奏曲(一)
因为工作在身而错过了槟榔屿华人民俗活动,《槟榔晨报》的主编张靖苏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手中的红蓝铅笔时不时在稿子上划两下,面前这篇标题为《迎神赛会发生骚乱,简府公子被宪警带走》的报道写的生动详实,令人读来身临其境。张靖苏读了两遍,忍不住嘴角笑容连连,然后,他把这篇报道毫不留情地毙掉。
他说稿子写的过于主观,而且太过浮夸。
到了下午,终于结束掉这一天的工作,张靖苏独自在街头走了走。报社所在的潮州街离着姓周桥并不远,毕竟整个乔治市也面积不大,由岛东北部的港口向内延伸发展,止于岛中部山地的热带丛林。张靖苏沿着靠海的街道信步走去,今天初八,年还没过完,不少房屋门前还挂着迎春装饰。不知不觉到了黄昏时分,太阳早早落到山的那一头,余晖给云层勾了金边,给天空染上一种热烈的红色。
在这边红色的包围下,张靖苏的耳畔仿佛响起曾经无比熟悉的一声“靖苏”,遁声望去,那儿只有屋舍和炊烟。
那年张靖苏还在日本京都留学,和国内的军阀混战相比,他在异乡的日子过得倒有几分安稳。秋天的一个傍晚,他和个同样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去当地著名的南禅寺游玩,一行人都是十几二十的小年轻,当中还有一二个家境格外优渥的,更是意气风发、眼里容不得哀愁。唯独几人里最年轻的那一个,一直冷冷冰冰,神色凝重。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张靖苏和这最年轻的同窗纷纷落单,张靖苏以为这位小同窗是为人害羞低调,平时与之鲜少说话的他想上前说点什么缓解尴尬气氛。
“来日本多久了?”
对方不语,将眼睛垂下,稀稀落落的眼睫毛长且卷翘,让人误以为上面好像挂着泪珠,可他模样一点也不柔弱,高挺的鼻梁下面,一张倔强的嘴狠狠地抿着。
“想家吗?”张靖苏又问。
对方还是不说话,远远地落在众友人之后,突然拐进了一个岔路。
“喂——去哪儿?寺院可不在那边!”走在前面的人回头嚷着。
张靖苏想也没想就跟着走进了岔路,绕进一个林子,走了几步登上两级台阶来到一个大平台,“哗哗”的流水声传来,向远处望去,一座红砖搭建的桥架在林子里。等仔细看,又觉得那并不是一座桥,密密匝匝的桥墩立在旱地之上,顶端托着的桥面其实是一条巨大的水渠,流水声即是从上面传来。
对现代建筑学一无所知的张靖苏瞪大了眼睛。
不知何时小同窗站到了张靖苏的身边,缓缓地给他介绍:“这座建筑叫’水路阁’,大概四十年前建造的,为了把琵琶湖的水引到京都,用来灌溉农田或者用来发电。”
“这个桥?灌溉?发电?”
小同窗看样子做足了功课:“它可不是桥,它是整个琵琶湖疏水系统的一部分,还包括有隧道泵房和各种设备。是日本人学习了西洋的建筑知识之后,自己设计建造的。”
“啊……”张靖苏在大学里念的专业是“文学”,对建筑一窍不通,他呆呆地看着这座砖红色的建筑在山林之间,正值枫红时节,残留的绿意中零星的红叶和水路阁彼此呼应。他跟着小同窗走近水路阁,六米高(实际高度有待考证,这里的“六米”完全是杜撰)的桥墩被设计成拱门型,他俩并肩穿行在高大的拱门之间,这时小同窗用手抚摸红砖,回过头语带讥讽地说到:
“四十年前他们自主设计建造疏水系统,而我们输掉了甲午战争。黄海战败时,我的祖父时乃家乡小有声望的士人,消息传来时,他还在学堂授业,听闻战败,祖父竟然当场呕血,回家后一病不起。据家父所说,祖父一生专心治学,希望报效朝廷、民族复兴,可他埋头故纸堆中,两耳不闻窗外事,竟不知天下时局已变,他向往的清朝朝廷只是一个回光返照的老旧机器,更看不到曾经和我们一样在西洋坚船利炮的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的东洋邻国如何变革维新。没错,最让我祖父无法接受的,不是自己国家的衰弱,而是破天荒的、击败我们的不是西方各国,居然是一直以来令他十分鄙夷的夷狄日本。可怜我祖父在病榻上写了一篇又一篇的文章,满满都是’悲’、’哀’、’哭’、’愤’,亦是于事无补。几个月后威海卫一战,北洋舰队全军覆没,我祖父也随之一命呜呼。所以我父亲送我来日本学习……直到亲眼见到他们四十年前的建设成果,才更加觉得我们落后许多,更加觉得前路迷茫,我经常自问,自己每天学习的知识,是不是能照搬回国,会不会等着我的,又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洋务运动……”
张靖苏听了他的大段独白,心中又是心酸又是悲愤,停下脚步陷入思考,并且不由得为自己平时的无忧无虑感到惭愧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追着小同窗的身影望过去,只见红色桥墩的拱门纵向排列成一串,一个嵌一个,那个纤瘦单薄的身影也嵌在拱门之中,一身白色的衣服,这会被夕阳染得跟枫叶一样的红。
小同窗发现了身后的目光,回过头来,两颊带着薄薄一层绯红,可能对自己刚才人一番激烈言辞感到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别过脸继续向前走去。
那一刻成了张靖苏的心中开启新大门的宝贵时刻。
这么想着,眼前突然真的出现了”小同窗“的身影,张靖苏心绪如潮,定神再看,那是甘小栗背着鱼篓正跟个女佣打扮的小丫头说话。
“小栗哥哥,你们铺子对门的济生堂今天开门了吗?”小女佣十二三岁的年纪,头发在脑后梳成一条长辫子。
甘小栗身后的鱼篓滴着水,里头装的乃是附近的鱼贩子为了感谢高元保平日的照拂送来的几条早上刚捕的鱼,他摇着头说:“我今天还没去过铺子呢。怎么?又出来帮你们老爷买药吗?”
“老爷最近要的燕窝越发的多了,请来瞧病的大夫说,今天准备的燕窝不够数,太太让我们分头去药铺找,还不能要本地产的,非得是印尼进口。”
“你们老爷病情加重了?”
“呸,你瞎说。”小女佣指着甘小栗啐到,手一挥说:“不和你说了,我去别家看看。”
“注意安全。”甘小栗嘱咐到。
张靖苏站在远处偷听了一会儿,见甘小栗转身朝这边走来,连忙躲进街边的大树后。他并不想跟对方说上话,一旦开口,难免会被问到甘小栗父亲的事。启事自刊登到现在过去几乎月余,张靖苏手头没有关于寻人的一丁点线索,更何况他这段时间事务繁忙,也实在没有功夫去帮这个孩子。
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张靖苏的肩膀,他警觉地回过身,看见是来人是肖海,在肖海背后还有一个黑黑瘦瘦的马来土著。土著见他正看着自己,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鞠了一躬。
肖海说:“老师,我们走吧。”
张靖苏想再多看一眼甘小栗——那纤细的背影已经湮灭在人群当中,于是他低声回答到:“走。”
再说这甘小栗背着一篓子鱼,心里面却在想刚刚从小女佣那里听来的事。
小女佣家里的老爷是章亭会馆的理事,听说久病缠身,年前又讨了一房小老婆给自己冲喜。现在听小女佣这么一说,这个喜冲得怎么样就不言而喻了。
甘小栗连忙跑回高记给高元保打小报告。
高元保站在铺子后面的天井里,吩咐老妈子将甘小栗带来的鱼那到厨房收拾了,然后侧耳听着甘小栗在那儿分析:
“老板你想,他们年前讨那个小老婆讨的可仓促了,听说放下聘礼立刻就把姑娘抬上轿子拖走。这么赶忙着娶小老婆,还能是什么原因?那个老头子就算是急色也不急这一会,是什么样的色让他规矩体面都不要了?顺便一说,我看过那个小老婆,扭扭捏捏的,长得很一般,一般得都有点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