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靖苏伏在台阶上用双手艰难地护着头,寻到一个机会踩了那强壮男人一脚,那人在台阶一个闪身,他感到对方手上松了劲,再猛地将人撞翻,一边忍着痛一边飞快往楼梯上跑。
来到甲板上,放眼望去四周找不到帮手或者可以借用的武器,这时追兵又赶上来踢了他,他倒下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抓住了头发,他的头和脖子被牵引至一个奇怪的角度,以至于等到看清有三个人强行登上这艘小轮的时候,这三个人已经相当逼近了。
“(没错,就是他。)”控制着张靖苏的强壮男人对新来的三个说,用的是日语。
张靖苏视线歪斜,他认不出来的都是什么人,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他们是敌人,是来杀自己的。
对面的三人没有多话,但是刚才的打斗招来了小轮上的水手,有几个人围过来,但这边的日本人有备而来,其中一个身上还带着斧子,他们一拳一个把水手打倒在地,水手们趴在地上喊着船长的名字,哪里知道这个时候船长已经死在了控制室里。
三人冲进轮机舱,一人提了一个汽油瓶出来。
张靖苏立刻明白这帮家伙想要做什么,喊到:“(不要伤及无辜,杀我一个就是!)”
强壮男人不予理会,看样子是非常专业的杀手,他将张靖苏按得更用力,冷冷地看着同伴行动。
一根火柴被点燃,火光在空中画了一条抛物线,落地后立刻激起一团烈火,气浪将纵火的三人掀翻在地,头发都要烧着了。
“(跳船,要炸了!)”强壮男人低吼,又朝张靖苏狠狠踢了一脚,这才和三名同伴一起从船上跳进海里。
张靖苏从甲板上抬起身,血流进他的嘴里,浓烟呛得他拼命咳嗽,每一阵咳嗽都勾起胸中更深的疼痛。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火海中想大声疾呼,好让船舱里的乘客听到声音逃出来。可他还没来得及出声,浓烟就包围了他。
昏过去之前,他用最后的力气看到有两个人来到自己身边。
渡海而来(三)
“那两个人是你派来的?”张靖苏问林育政。
林育政不答,眯起眼睛。他原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现在更加显得狰狞,在油灯光线的印衬下原先俊美的脸庞荡然无存。
张靖苏第一时间捕捉到林育政内心的焦躁,垂下眼睛,只当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他的伤势多在皮肉,内脏倒无大碍。
油灯的火焰又晃了晃,两人投在墙上的影子随之摇摆,宛如此刻无声的博弈,最后林育政说到:“我救你一命,你过来帮我,一点也不亏。”
“你还没说你到底在什么样的地方工作,邀请我成为你的同伴至少要说明这一点吧。”
“菊机关,你听过吗?”
“1939年山本募设在两广地区的特务机关,活动对象是中国沿海和东南亚华侨。”
林育政假惺惺地拍拍手:“不亏是黑田领事长信任过的人,知道的事情真不少。可惜,黑田错信了你。”
“我是因为得罪了黑田才被发配来的南洋。”
“随便你怎么为自己开脱,你的底细我查的一清二楚,我是真心邀请你加入。”
张靖苏睁开了眼睛,冷冷一笑说:“我想知道自己要是加入了菊机关能有什么好处?”他心里清楚,既然林育政能向他发出邀请,说明这个人在菊机关中的地位并不低,同时烧船的人和他并不是一伙,可明明在船上遇到的、连同袭击自己的壮汉在内的四个人是日本人。张靖苏得到结论,就算是丁点大的槟榔屿,上面的日本人也至少分成了两派。想到这里,他忆起那艘船上的同船乘客,只怕多半已葬身海底,更加痛恨起这帮禽兽不如的侵略者。“我可是你们不惜杀死一船无辜也要除掉的对象,这样的人也能和你成为同事,向同一个上级效力吗?”
“我会开口自然说明我有把握。不瞒你说,烧船的人是广田派去的。”
南拓?张靖苏腹诽到,南拓全称乃是“日本南洋拓殖株式会社”,一个主要从事海外土地收购和开发的公司,尽管受到了日本政府的政策保护,毕竟只是一个经营团体,不该轻易插手对付“福海会”,也就是说,船被烧是因为……
他能想到的是,广田这样做一石二鸟,即针对许文彪,又“碰巧”帮助林育政除掉了福海会成员,却被林育政截胡了。
张靖苏的判断没有错,爱国商人许文彪新近募集千万大洋支持闽粤地区抗日,许文彪这个人活动能力非常强,在西贡、马六甲地区甚至檀香山都有他的根基,槟榔屿其实只是他实践爱国思想输出的一个平台。南拓的广田正是为了削弱许文彪的影响力,才在张靖苏去新加坡的途中下了狠手。
至于林育政,他的耳目众多,得知广田的计划之后就一直派人监视张靖苏,一方面确保其安全,另一方面伺机而动,准备将张靖苏带到自己面前,现在脸上尽是“达成所愿”的快乐。
“你要么为我机关服务,要么重新回海里当个死人,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别的选择,对了,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广田在报纸上发公告悼念你呢,感谢你对南拓事业的帮助,称赞你是他最珍贵的友人,还指明说到你曾经把替黑田领事长收集的经济资料转交给他的事。你看,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是为了和他们交换被监禁的学生……”张靖苏苦涩地低语到。
“谁会在乎呢?大家只会当你是个大汉奸,你的老板许文彪读了报纸也颜面无光。不如索性加入我们吧,把名声坐实,来日方长,日后再让世人看看谁才是走在正确的路上。”
张靖苏轻蔑地笑了笑,“你也会说把’名声’坐实,又不是什么好名声——让我当汉奸你想都别想。”
“诶,先不急于下定论,”林育政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汉奸’只是站在中国人的立场,如果站在胜利者的立场叙事,就成了胜利者的盟友。上个月东京召开了御前会议,明确了大日本帝国接下来的开战计划,相信不久就能看到我们的舰船开进斌榔榆的港口。”
“你真以为你们能胜利?你们的滔天罪行给亚洲各国带去巨大的灾难和痛苦——”张靖苏本想痛斥一通,又觉得纯属浪费口舌,人的道理怎么讲给豺狼听?他索性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去你的狗屁胜利,下地狱去吧。”
骂完觉得甚爽。
如果这时候恼怒就不是林育政了。幽暗的房间里空气浑浊,桌上一灯如豆,林育政望着灯火,慢慢的把脸上的戾气收了,斜靠在桌子上背对着张靖苏,竟然放缓了语气絮絮叨叨起来:
“我从来就不想当你的敌人,张靖苏,我跟你的距离本来不应该这么遥远。我的日本名字是(松浦政夫)。”他特别对张靖苏用了这个名字的日语发音,然后继续说,“我有一半中国人的血统,可那只不过是一个妓女肮脏的血。不过我从未谋面的父亲,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货色,不管他人在哪里就只会玩女人,这辈子最大的功劳就是留下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数量的私生子。不过我妈说我不像他,我脑子好,会学习。我妈以为我一定能过上体面的生活,像所有头脑好、有文化的人一样……可惜后来我被带去了日本,因为我爸死了,引发了大家族的继承人危机。”
说到这里,林育政轻哼了一声:“哼,我还以为我终于要结交好运了,结果在我爸的私生子里面有比我更合适当继承人的人,或者本来我就是他们的一个备选方案。都是因为我被带去了日本,如果不是这样,我真的能成为你这样的人物吧?”
张靖苏并不想知道他的过往,不耐烦地动了动脚上的脚镣,铁链发出的“叮叮当当”让林育政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多,话音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