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娘子,你让我好找!&rdo;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唤,阿灵冒冒失失地跑了过来。&ldo;阿郎叫娘子一块儿去吃晚饭呢。咦,你们?&rdo;
裴玄静忙说:&ldo;你等着,我马上就来。&rdo;人却不动,只是盯着王义。
王义也一下子清醒过来,嘴里说:&ldo;大娘子略等片刻,待我取件东西。&rdo;转身奔进耳房,须臾又奔出来,手里捧着‐‐一顶帽子。
王义将帽子双手呈给裴玄静,&ldo;大娘子,这帽子是我这几天在东市上寻到的。他们说是从扬州刚运来的新式样。我看着也觉得挺不错的,就花钱买了一顶。前些日子犯错伤了阿郎的脚,我想给他赔个不是。可他根本不放在心上……所以,能不能求大娘子帮个忙,替我把帽子转送给阿郎?王义这厢谢过了。&rdo;
送帽子?裴玄静真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她接过帽子捏了捏,做工质地确属上佳,式样也很稳重,叔父应该会喜欢。可现在正值酷暑,这么厚的毡帽也没法戴啊。她为难地说:&ldo;心意是难得的,帽子也是好东西。不过,是不是再等些时日,等天气转凉了送更好呢?&rdo;
王义古怪地笑了笑,&ldo;过些日子,只怕就来不及了。&rdo;他直视着裴玄静困惑的目光,说,&ldo;若是简便容易的事,王义也不拜托大娘子了。阿郎一心要替圣上分忧办事,我想他不等脚伤好利索,就会赶着去上朝公干的。只要阿郎一出门,王义就希望他能戴上这顶帽子。&rdo;
裴玄静还是想不通。脚伤和毡帽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出门就要戴上它?但她决定不再追问。她决定相信王义,照他的话去做。
&ldo;好的,我尽力而为。&rdo;她说。
抱着毡帽离开时,裴玄静觉得手里沉甸甸的。
和叔父婶娘一起用晚饭,裴玄静没有提起毡帽的事。现在把帽子送给叔父的话,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婶娘放进箱笼,待秋风起时再拿出来给叔父戴。可是王义说得很明白,他想让叔父只要出门就戴上这顶帽子。
怎么办呢?
裴玄静只好从关心叔父脚伤的角度出发:伤筋动骨一百天,叔父有些年纪了,务必要耐心休养,待到彻底好了才恢复活动,以免留下后患。
裴度微笑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裴玄静的试探失败了,她仍然无法确定叔父什么时候会出门。
同日,宰相武元衡冒着酷暑在外忙碌了一整天,直到入夜才返回宰相府所在的靖安坊。
刚一进坊,他就有种分外异样的感觉。阴森森的院墙暗影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耸动,浓重的树荫间更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命下人靠近查看时,一切又变得出奇静谧,透着诡异。
那天夜里,武元衡在书案前一直坐到三更,心里依旧觉得很不舒服。
为了平抑心情,也为了兑现对裴玄静的承诺,更为了理清让他深陷困惑的巨大谜团,今夜武元衡一直在全神贯注地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可是到了此刻,他只能对自己承认失败。
皇帝说得对。树欲静而风不止,就连书圣也帮不上忙。
武元衡的笔端最终停留在:&ldo;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rdo;笔墨所及之处,正充斥着老友相聚其乐融融的欢欣。往后王羲之笔锋一转,开始感叹人生无常、岁月无情,却是武元衡再也不愿去触碰的部分了。
他临的仅是半部《兰亭序》而已。
武元衡长叹一声,必须到此为止了。
可是心情仍然无法平静,不祥的预感如同更深更黑的夜色,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武元衡随手又取过一张白纸,信笔涂抹。再看时,发现自己赋了一首新诗: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
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这首诗和他一贯华丽晦涩的诗风不符,却有种质朴坦白的魅力,明确地吐露了内心深处的彷徨。
武元衡的诗在当世很被推崇,但他心里知道,自己的诗大多为奉和之作,纯熟的技巧和高雅的品味掩盖不了情感的缺失。太多人写得比自己好,比如白居易,比如李长吉,再比如刘禹锡和柳宗元。这些人的诗都好过他,但景况却远远不如他。
最近在朝中,有些人开始呼吁召回被贬十年的刘禹锡和柳宗元等人。皇帝尚未表态,但至少没有明确的反感。毕竟已过去整整十年了,当年那场惨烈的永贞革新的余波,也许真的在皇帝的心中平息下来了。
也有人偷偷来问武元衡的意见,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十年前,武元衡和刘禹锡、柳宗元站在差不多的上,却走到今天这样天差地别的境地。他完全可以借此机会,居高临下地表现他的宽容与道义。但是武元衡保持沉默,不反对也不赞成。
他知道人们会在背后怎么议论自己‐‐看看,人家武相公多么善于自保啊。十年前和永贞派保持距离,才得到当今圣上的宠幸,以至飞黄腾达。十年后的今天依旧和永贞派划清界限,避免惹是生非。
物议沸腾,从来不是武元衡所在乎的。他只是从心底里认为,刘禹锡和柳宗元不适合回朝。政治主张和个人恩怨都不重要。只要读一读他们的诗文,感受一下跃然纸上的热血与灵魂,就会明白他们的本质是与官场相背离的。让他们回朝,绝对不会给他们本人带来好运,却会给皇帝带来更多的烦恼和压力。而这是武元衡最不愿意看见的。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
真正的诗人在诗歌中燃烧灵魂,剖析自我。武元衡是天生的政治家,而非诗人。所以他才能够成为帝国宰相,皇帝最倚靠的朝堂栋梁。他绝不是只知自保的怯懦小人。因为他深深地懂得,其实最大的自爱是将卑微的&ldo;我&rdo;交出来,奉献给价值远大于自身的崇高目标。这一点,刘禹锡、柳宗元他们已经做到了,武元衡同样能够做到。
甚至连裴玄静这个小女子也做得到。想到这里,武元衡感到既遗憾又欣慰。他这一生,虽然拥有过薛涛这段永难忘怀的情愫,却从未得到像裴玄静对李长吉那样奋不顾身的爱情。当然,人不可能什么都有。
不知不觉中,武元衡将书案整理得干干净净,仿佛要出一趟远门似的。最后,他将今夜刚赋的五言绝句放在那半部《兰亭序》上。
悠扬的晨钟声从大明宫传来,又到上朝的时间了。
帝国宰相郑重地敛容更衣。不论预感有多么强烈,武元衡还是毫不犹豫地踏上这条最熟悉的、朝向东北方的路。
因为天子在大明宫中等着他。那才是武元衡为自己选择的崇高目标。
靖安坊中,宰相府外,也有人在武元衡上朝的必经之路上等了整整一夜了。晨钟如同号令,提醒他们集中注意力。最靠近的树上埋伏着弓箭手,街坊两侧是面罩黑纱的杀手,另有数人在外围堵截,确保武元衡不可能逃脱。
一场血腥的杀戮即将开始。
武元衡没有凭借诗文,也没有凭借爱情,却将凭借死亡走向一生中的最高境界。
第二章刺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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