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果真应了曹丕当初所说,曹操确实采纳了军祭酒郭嘉征召四州名士之策。
这一策,不单牢牢握住我崔氏一族的命脉,更设天网收罗青、幽、冀、并四州才俊,进一步巩固了曹氏北方政权。
四州名士,尽入曹操彀中矣!
我不明白,所谓君臣,究竟是利益交换,还是棋手与棋子的关系呢?
到底什么,才是我崔氏一族最后保命的筹码?
我这个崔家长房长女,又是曹家养女,以后置身于两家血腥的刀刃间,必不能独善其身,更别提救下叔父崔琰的性命了。
可我仍相信渺茫的希望,我不得不思量崔家未来前途,不得不为自己的亲人考虑。
冷眼旁观历史,我做不到。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春天,似乎是象征着无限希望的。
前庭棠梨树终于迎来花开时节,白茫茫一片,真好看。
不知何时起,清河县的孩童们开始传诵赞美曹操功绩的童谣。
冀州郡县,虽不比江南小桥流水人家宁静,闾阎街巷,却有稚子身着补丁衣裳,嬉戏打闹,在春光里苦中作乐。战事初平,河北各州郡百废待兴,处处可见土木修缮场景。
连我,也趁着春天,拼命修补这些年落下的学识。
当年踏出崔府大门,一走就是九年,如今的崔府,已经大变样了。
阿翁阿母的屋子很干净,只是再没人住过。
我幼时乘凉的小榻上,还挂着旧色的帘帐,褪色奁盒里,还藏着我当年扔掉的拨浪鼓。
书房多了许多从未见过的书,还有一把陈旧的桐木琴。
听叔母讲,叔父少时性情朴讷,极好击剑,又尚武事,如今半屋的剑谱兵书,倒是极好的证明。我摸着它们上面积攒的灰尘,只觉委实可惜,忽而心下一动,起了闲时抄录的念头。
除却书架上封藏的剑谱兵书,剩余便是郑玄的各种儒经注释抄本,譬若《毛诗传笺》《周礼注》《礼经注》《小戴礼记注》,另外,竟然还有《古文尚书注》《论语注》等后世已经亡佚的郑玄经注!
我颤巍巍捧起那一卷卷竹简,说不出话来。
虽然,我这二十一世纪的学渣,对汉代经学并不十分感兴趣,但能亲眼见到一千八百年前最初的郑学抄本,也是一份难以描述的幸福呢!
那日,带着对名儒叔父崔琰的敬畏,我莫名对这些儒经起了兴致。
其实,多年流离,早已消减了不少心浮气躁之性,我左右翻覆,竟看得入迷,恨不得一日之内尽吸纳进腹中,连府中仆婢呼唤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我渐渐接纳了这个时代的主流读物,开始像一名真正的古代读书人一样,每天在窗下读书,从最基础的《论语》《韩诗》读起,再读《礼》《书》《易》《孝》《春秋》。
而每当这时,胞弟铖儿都会很安静坐在案旁,摆弄匕首,兀自看些剑谱。
铖儿在外人面前比较木讷,私下同我一处时,却是十分顽皮爱笑的。其实他机灵得很,身形虽瘦弱,却最喜舞刀弄剑,几次我看他一人玩耍时都觉着危险,他却嘿嘿地笑道:
“‘兵者,凶器也’,可铖儿不怕。铖儿长大后,想当个武艺高强的大将军。”
“为什么想当大将军呢?”
“因为铖儿要保护大家呀。”
傻铖儿,是阿姊会一直保护你啊。
铖儿习武虽有天赋,却不是很爱看书,我反复劝诫他要熟读春秋,尤其是要多看兵书。
“生逢乱世,光凭一身蛮力,可当不了一名合格的将军。”
“铖儿记住了。”
某日,铖儿正诵读《石碏谏宠州吁》,突然停下来问我道:“阿姊,为什么公子州吁有如此多的宠爱,却还不满足呢?”
“贪婪无厌是人心啊,恃宠而骄,犯法获罪,那是咎由自取。”我随口说道。
“那究竟是宠爱错了,还是权势错了呢?”铖儿自言自语嘀咕道,“‘骄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说得真好!铖儿以后才不做那贪婪之人呢!”
我抿嘴笑着,拿简书轻轻碰了碰他的头:“胡思乱想些什么?将来铖儿做好自己的本分,还怕会犯法获罪么?你还不如想想,铖儿为什么叫‘铖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