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缨儿,来——”
蔡琰牵着我的手进里屋,我听她的话,来到梳妆台前,临窗呆呆坐下,像当年在曹丕营帐中一样,看兽纹铜镜里映着一张模糊而清瘦的脸。
蔡琰招了招手,侍婢们便从屋外抬进一只新皮韦笥,将其打开并呈放在阶下。韦笥里整齐叠放着三套衣裳:素衣襦裙、曲裾深衣、大袖长裙礼服。衣服侧边还摆放着一个锥画鸟兔夹纻胎漆奁。奁里有三层隔层,装着精美的角质篦、规矩纹铜镜、桃木梳、木笄、玉簪、金钗冠以及各种胭脂水粉。虽是白日,屋内比较阴暗,华服美饰却在摇曳的烛光下闪闪泛光,仿佛要将整个房间耀得通明。
“随便挑件试试。”蔡琰微笑。
我最喜欢那套玄赤双色的曲裾深衣,便迫不及待换来一试,尺寸刚好合身,朱红的衣边紧紧环绕,与深玄的裳色交相辉映,显得整个人都更成熟稳重了几分。思蕙和文兰在一旁连连夸我穿得好看。
“令慈十分怜爱姑娘,明日即是姑娘十五生辰,特命我为正宾,携礼服仪饰至此,授以‘妇德、妇容、妇功、妇言’。女子十有五年而笄,自古而然,今日,我便先教你脂粉梳妆之事。”
蔡琰一改往日的冰冷,说着便将我从前梳的丱发卸下,手上衔着木梳,将我过腰的长发缕缕梳理,娴熟地绾住盘起。窗外洒进寸寸日光,与室内烛光一道,映着台前梳发的人儿。
“垂鬟分肖髻,发分两股,结鬟于顶,并不托拄,使其自然垂下,并束结髾尾,垂于肩上,此亦称燕尾,是为未出闺阁女子之髻样。”她耐心地解释,以修长的手指抵在我太阳穴,端正我脸在铜镜前。
我受宠若惊,好奇地问道:“琰姊姊,《礼经˙士婚礼》云‘女子许嫁,笄而礼之,称字’,然缨儿并未许嫁,亦可及笄吗?”
“凡仪礼,莫不用乎人事,何必循规蹈矩。女子许嫁戴缨,笄而字之。若年过十五而未许嫁,亦可行笄礼,戴朱缨,居闺待嫁。”
“哈哈,行过笄礼,我却未必想要‘待字闺中’呢!”
我立刻明白:这场提前的笄礼是曹操的安排,盛装礼服也是曹操的意思。
蔡琰不解地看着我,我摸着新梳好的发髻,站起身,从漆奁里取出那条朱缨,单手置于日光线下,陷入沉思。
“琰姊姊你瞧,这朱缨即是崔缨之‘缨’。彼乃许嫁女子所戴之物,戴之则意为心有所属,已有婚配。新妇及昏礼后,其夫君亲为之去,谓为‘脱缨’。”
“是,明日礼毕,缨儿即已成人,不再是总角童子,很快也当许配人家了。”
我闻此言,沉默良久,别过脸去。
“还早着呢……”
蔡琰笑:“不早了,不早了,缨儿,你已十五,不久当作新妇,新妇若不知如何待人接物、如何侍奉舅姑,岂不为人耻笑?士族子女,生来便该为俗礼所拘,塑此华贵之躯。不独因身份尊卑,此间之‘贵’,更非权势财富所能换也。知书达礼,淑惠贤良,自成人间一股脱尘气派。”
“可朱缨注定是条羁绳,将女子困于夫家禁笼,自戴上那刻起,便摘不下来了!缨儿不愿簪缨于头,只想簪缨于矛,走出绣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蔡琰对我的过激反应微微惊诧,敛起了笑意。
她似乎想起了某些事情,便不再谈论这个话题,接着教我施诸粉黛。
平日里我都素颜面人,此番脂粉涂抹,反令我拘谨起来,我憋着愁容,生怕那些水粉掉落,只好强装欢颜:“阿姊,为何这世间女子偏要饰容?我不愿以此取悦男子,及笄成人后,我依旧不施粉黛,可成么?”
蔡琰冷笑:“谁谓女子严妆偏是要取悦男子?”
我顿时哑然。
蔡琰继续说:“‘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是故……”
我抢着说道:“‘是故览照拭面,则思其心之洁也;傅脂则思其心之和也;加粉则思其心之鲜也;泽发则思其心之顺也;用栉则思其心之理也;立髻则思其心之正也;摄鬓则思其心之整也’。这是蔡中郎的《女训》,琰姊姊,我读过了。”
“那你便该知我先前苦心规劝之言意了。”
我不语。
她继而温婉地将手臂搭在我肩头,揽着我一同在铜镜前照看。
像极了一幅恬淡清雅的汉服姐妹对镜图。
此时此刻,与蔡琰安安静静待在镜前的时光,是如此美妙,仿佛时间要永远停止在这儿。倘真这般,该有多好。
“所谓取悦自我,意在你我生而为女子,居世多有无可无奈,但求心安,那男儿居世苦辛,你我也是无法通晓的。只是自个儿须明白,女子不单要勤于洁面正容,更要重之修养心性,貌美固重,心美犹重。不骄不躁,有坚贞不移之志,自是无愧怍于己心,又何必将须眉放在心上呢。”
那时候,我并不能完全领悟蔡琰的这番话语,只单纯理解为女子之美,不过貌美并加品德与学识,到底差了那一份为人处世的灵气。有时,明明别人已经把道理摆在你面前,你竟也会眼睁睁望着自己遭受磨难,依旧对人事无可无奈。
原本是我要送蔡琰女性之赋,偏偏她先赋予我煌煌女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