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间呢喃不断的父亲猛然安静了下来,让我的心瞬间一沉,忙抛开太医去看父亲,太医叩了叩头退到了外室,而内室的人呼吸皆是一滞。
我手抖得厉害,心中骇极,可意料之外的是父亲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眸中血丝密布却依旧可窥得一丝清明,「小阿音?」
「父亲,父亲,是我,是阿音。」我慌张地掩过眼底的哀恸,跪在了父亲的床头。
父亲微微举起枯瘦的手艰难地要坐起,母亲忙轻轻扶住父亲靠在了床边,父亲闭着眼喘着气,缓了良久。
「阿音你啊,从小顽劣,不服管教。」父亲面色憔悴,却是看着我缓缓说道。
我一愣,没想到父亲的第一句话竟是训斥我,内心突然多了一分焦灼。
可父亲眼中却带着遥远的追忆和柔软温和的疼爱,似乎并不打算责骂我。
「所以为父就想,你长大了就嫁给那杨家二郎,杨家世代书香,不善武艺,且那二郎也喜……」父亲似是想到了什么停顿了片刻,喘了口气转而继续道,「若,若起争执,那二郎可是打不过你的。」
父亲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欢喜,嘴角忍不住勾了勾。
我胡乱地擦着满面的泪泽忍不住随着父亲一起勾了勾嘴角,我没想到父亲会突然说起那档未成的亲事,更没想到父亲想订那门亲原是算计着杨二郎好欺负,好让我张狂任性地过一辈子。
父亲说完这段话缓缓沉气良久,父亲不语,我却依旧看出他眼中渐渐蒙上的黯然。
我知道父亲虽盼我自由自在一生,但我却入了一个最不可能得自在的地方,他心疼我,是因为知道我不是长姐,我没有长姐那般倾城的绝色和过人的才学,也不如长姐那般明晓权谋算计懂得争夺君心,更没有长姐那样势要嫁给人上人的志向和魄力,我打小被娇惯被纵容,崇敬沙场英雄却只会半吊子武艺,向往江湖道义却养了一身的倔脾气,唯一可看的也不过是一副遗传自齐家的好皮囊。
我明白父亲的遗憾,也懂得他的痛悔,适合周旋于后宫的人落寞地迁往蓟州小院,而适合简单生活的人却被束缚在巍巍高墙之中。
可这又怪得了谁,齐家的悲哀,本就是人事无常的现实。
我轻而又轻地偎在床头道,「父亲不要担心,就算女儿在宫里也一样没人敢欺负女儿的,皇上的三个儿子,也是父亲的三个小外孙,冀儿和毅儿已经三个月了,珏儿也快两岁了,都是女儿凭一己之力生下的,女儿是不是很厉害?」我轻言软语柔声地撒娇,「父亲你看,他们都是小皇子,我们齐家还是做到了优化皇家血脉的。」
「胡说八道。」父亲呵斥着我但眼中并无责备之意,而是深深叹了口气,「为父自视甚高,可终难敌君王在上,让齐家门楣蒙尘,是为父的过错。」
「父亲。」二哥二姐同我皆是一怔。
父亲微微摆了摆手示意我们不必多话,看着二哥二姐道「前车之鉴后车之覆,为父想叮嘱你们的话皆已经说过了,未能相见的也已修书……」父亲强烈地咳嗽了起来,好不容易稳住了心气抬首对着我道,「唯有阿音,为父已经无能为力,齐家已经无法给你足够的支撑,日后所受委屈……」
「父亲,」我泪眼模糊地握住了父亲冰凉而枯瘦的手打断了他,「父亲莫要这般说,父亲从小教导女儿的话,女儿都记在心上,父亲的这些话和齐家的未来就是女儿的支撑,日后受了委屈也会想起父亲曾对女儿的教诲,心里也就不委屈了,是女儿不孝,不仅打小给父亲惹事,到如今还要害得父亲心中难安。」
我若和长姐一般明晓世事,也不会害得父亲直到此刻还依旧放心不下我。
「阿音,你长大了。」父亲宽和地一笑,脸色难得多了几分生气,说起话也不似刚刚那般艰难,「齐家如今确实难以成为你的靠山,但是当年齐韩两家联手何等威势,可又保得韩皇后一分了吗?」
我突然有些愣住。
「如今的陛下和先皇一样,都是拿得起主意的人。」父亲的说得十分缓慢而清晰,「为父宽慰的是,陛下他有心维护你,为父虽然也看不明白这心意缘何而起,但是那三个孩子却说明这份心意并不假,而陛下竟肯破例让你漏夜而来,那说明这心意足以保你在后宫无虞,为父,放心你。」
「所以小阿音,你也不用怕。」
我泪眼婆娑,父亲的话一字一句仿佛打在了我的心头,父亲原来什么都明白,他知道我其实害怕后宫的风刀霜剑,他也知道我不懂皇上为何对我这般恩宠,他知道我害怕这份恩宠会不明不白地来也会不明不白地消失,他知道我害怕自己一不小心付出的真心会让自己万劫不复,但父亲让我不要怕,我便不觉得畏惧了,死亡如何,深宫如何,怕是最无用的情绪。
「阿音明白了,阿音不畏不惧。」
父亲垂了垂眸,不过说了少顷的话他却好似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此时半靠在母亲怀里微微气喘,父亲拍了拍我的手后,将自己的手伸向了母亲,嗓音沙哑却分外柔和,
「好了,你们都出去吧,阮阮,你同我最后说说话。」
阮阮是母亲的小字,父亲从未在我们面前这般称呼过母亲。
母亲浑身微不可察地颤栗了一下,却稳稳地握住了父亲伸过来的手,神情柔美仿佛依旧是从前的二八少女等待着心上人的一句情话,「好,阮阮陪着泓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