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堤放水,疏导引流的人,一旦置身其间,与泥沙枝叶没什么两样。
当他身处汹涌人潮,当他面对万民欢呼,心里想着不知道他饿了没有,累了没有,会不会不舒服,有没有哪里难受……却无论如何不能回头,不能靠近,所有子释先知而自己后觉的问题,瞬间顿悟。对于他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霎时感同身受。
先知者恐惧,后觉者无畏。
明明知道,明明害怕,不惜舍下一切往前走,只为了陪自己。
长生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懂得,他拿出的,是什么样的勇气。而自己需要的,又是什么样的勇气。
只想看见他,确认他,从而确认自己。
抱着怀里的人,怎样怜爱珍惜都不够。表现在行动上,却炽烈疯狂近乎粗暴。
子释想:这样下去可不行,一会儿真没法见人了……骨头被他攥得生疼,完全没机会开口抗议,只好尽量放松,双手环着他的背,轻柔的,缓慢的,一下一下安抚平息。
等到他终于放开自己,两个人都忙着喘气。
子释摊在他腿上呼哧呼哧,像一条快要渴死的鱼。
好不容易能开口说话,问:"皇帝老爹怎么样?"
长生靠在车壁上:"不肯见我。"
"嗯。"
"父皇不肯见我,我总不能不见他。所以我就闯进去了。"
"啊?"
"是真病了,不过还有力气丢东西砸我。"
"然后?"
"都让我接住了。"
子释实在没法再严肃下去,被这句冷笑话逗得"噗"一声笑出来。
长生侧头:"其实……西戎部落的习惯,哪怕是一家人,必要的时候,争抢食物财产,互不相让,甚至你死我活,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没什么太多可说的。当初老大暗算我,父皇以为我死在彤城,也不过就那样了。"
子释握住他的手。
"这一回,换作我赢了。父皇会这么生气,无非两点。第一因为我娘。他虽然待我们母子不错,却从未打算让我做继承人。这个意外,大概令他很不高兴。第二点,我觉得,输赢生死,他其实都看得开,但是,我的手段……让他害怕,所以格外生气。"
子释道:"第一点,将来各族通婚,特别是西戎贵族,各家都有几个杂交的孩子,这问题根本就不成问题一一带回来那么多美女,除了夏人,好像还有蜀州其他夷族部落的呢。"斜包一眼,"我说你,赶紧往外送。"
长生忍不住笑起来:"是,是。"又瞪他,"什么叫杂交的孩子,真难听。"
子释忽略他的话,往下说:"老人家古板顽固,一时想不开也没办法。至于第二点,争夺江山本就是个最需要智慧的技术活儿。若论阴狠,老大老三从前对付你的手段,难道差了?他为什么不怕?人最怕自己未知的东西。老爹之所以忌讳你,因为他琢磨不透。他不知道,你用的是智慧,不是纯阴谋。这里边牵涉到的胸襟眼光,境界差别大了,你也不能指望他理解你……"
叹气:"也就是努力尽尽孝道而已一一多半要被人说伪着。且忍着吧。"
"伪善?真精当。中午我在父皇床前跪了一个时辰。禁戍营都司符粲将军,是父皇亲信,看我的脸色就不怎么好。"
一路聊着,不觉到家。内务府赶在主人回来之前,把整座宅第紧急翻新装修了一遍,大门上"靖北王府"四个字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合府上下留守的男女奴仆在门外列队相迎,可惜王爷车驾直接驶入大门,到中院才停下来。庄令辰当着王府詹事,今天总算真正上任,早已先一步回来安排。
长生扶着子释下车,回头跟他说话:"是歇会儿再吃饭,还是……"突然觉得表情不对——那咱看到完全超出意外情景,惊愕到满脸空白表情,出现在他脸上,还真是稀罕得很。
转头。
几个人自通往内院的月洞门里出来。三两个丫鬃簇拥着一位女子,相貌极美,衣着看不出身份,手上抱着个一岁多的女婴,粉雕玉琢,身边另有一个大点的男孩,一手拉住她衣摆,一手牵住个丫鬃,蹒跚着往前走。两个孩子模样可爱,衣饰华贵。那女婴毫不怕生,看见有人来,咯咯笑着舞动胳膊。男孩儿反倒有些害羞,陡然瞧见大队人马,躲在大人身后探出脑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挨个打量。
见此情景,长生也呆了。完全超出想象,惊愕到满脸空白。
忽听身后人徐徐道:"你什么时候成了亲,孩子都满地跑,竟不知会我一声。"
顿时魂不附体:"子释!"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但见他瞅瞅前方,再似笑非笑瞅着自己:"别说,跟你长得挺像。"
满头冷汗冲下来,镇定了。牙缝里爆出一个名字:"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