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水最深的地方,黑烟已渐次散去,木船被打成数千块碎片,散落江面,细小的火苗犹在江头乱窜。
未受牵连的船只都已四散逃去,只有沉闷的爆炸声,仍然不时响起,每次爆炸声一响,江头火焰就窜高数尺。月亮不知何时被黑烟熏退,躲到青蛾岛的树杈深处。
沈雁局促地坐着,也举目顾向江心,指甲按在掌心里,掐出几个深深白印。不会这么快,他含含糊糊地想,即使是梅氏,即使在他做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他们也不会这么快就动手。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们应该步步为营地相互试探,再从星星战火,变成燎原大火,他们本来应该……
思绪在他脑海里纷乱地打成了团。
公孙氏夫人站在青蛾岛江边,望着澄碧夜空中逐渐散去的火光黑云,手中紧握着自己的手帕,孔雀色的披纱一半落入水里拖着,水草般飘摇,另一半也被林中雾水打湿,让她的身子显得分外单薄。
公孙玉荣仍旧呆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银星一点自天边而来,渐次在雾水中显出铁皮撞角的轮廓,插着公孙氏旗帜的蒙冲游上浅滩,在那里就停了下来,几名身着薄甲的家将带着士兵跳了下来。这艘船一停下来,公孙玉荣的身体立即也活动起来,他当即站起身来迎上去,一把拨开了自己的夫人,问道,
“江上到底出什么事了?”
“梅氏在下冯北安岛截击了我们运火-6药的商船,强行搜查,争执中火把点燃了炮药,数十只商船都被炸毁,无一留存。”
公孙玉荣往后跌撞了两步,脸上血色尽失,双拳紧握,声音低沉嘶哑,“……小小姐如今何在?”
家将不敢看他的眼睛,“小小姐跟雪江公子在一起,江面火势逼人,属下已派船尽力去搜寻……如今还未找到。”
公孙玉荣身子剧烈地晃动两下,竭尽全力才没倒下去。他哑声道,“带我去看。”
“不可!”淑玉自围拢的家将们身边走上来,低声劝道,“梅氏先我们一步接到消息,已将下冯西南一带水面全都看了起来,家主和夫人绝不能再出什么闪失,为今之计还是尽快返回家宅,准备御敌。”
“我妹妹还在江面上生死不明!”公孙玉荣猛然拔高了声音,嗓子哑得吓人,“你让我把我妹妹留在江上?”
“我去为您找小小姐回来。”淑玉并不肯松口,“请家主和夫人尽快返回家宅。”
公孙玉荣瞪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垂下头来,“走吧。”夫人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得站立不住,唯有在两个侍儿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她用手帕掩面,无声地啜泣着,被几名卫士护送进去,等到公孙玉荣一回头,方看沈雁仍然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青白可怕,宛如死人。
“安排小公子上另一艘蒙冲。”他只当沈雁是年纪太小没经过事,一时吓得呆了。他这时候心乱如麻,更没心思管一个客居此地的公子,只简短地对侍卫们吩咐一句,与夫人先后登上第一艘蒙冲。铁质巨脚撞开波浪,如箭一般离开江心小岛,向江边直驶而去。
沈雁紧握着手里那根下午刚刚结在腰带上的缨络,紫金色的缨络,宛如凝固的血迹,一般躺在他手心,公孙玥笑起来的时候甜美可爱,雪江纵容她胡闹的眼神,又带着十足宠溺,他亲手将绛红色的璎珞,系在女孩裙角,以无比温柔轻声道,
“系月,系月,福寿绵绵,就系住了。”
极大的愧疚与恐惧一起冲入胸腔,淹没了沈雁。他感觉头晕目眩,脚下像是踩着棉花,只得不顾几名近侍的阻拦,跌撞着冲出去,拼力呼吸了带□□味的空气,冰凉刺骨的空气,混着□□味,像是无数小刀,在割碎他的胸膛。
为了公孙氏对皇室的支持,仅仅就为了这么一个无聊的理由,他害死了自己的朋友。
想到这里,他即便在大口呼吸,也喘不上气来,所有血液一同涌进脑子,他扶稳了船舷,感到自己的双眼也正在随着江心的水一同沸腾。
或许是为着他慌乱的缘故,船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在江心打转,耳边的声音也乱成一片。沈雁已经无心去顾,他一手紧紧抓着船舷,却觉得脚下松软,踩不到实处,一闭眼便毫无预兆地向着冰凉刺骨的江水一头栽去。而在那一刻,他的内心深处所想的竟然是——
如此也好。
手腕忽然毫无预兆被人拉住,一只手像铁钳似地箍住了他的腰,生把他已探出船舷一半的身子拽了回来。
“木芳,放手。”他双眼紧闭,意识模糊地低声呢喃着。
“不放。”一个极为轻佻的声音,口音陌生,但很婉转,像是鲜花在他舌头上开放。沈雁蓦然睁眼,一眼就看见了倒在船板上的木芳,年方十七的小侍卫,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双手拼命捂着喉咙,鲜血从指缝间不断冒出,喉管一道伤疤深可见骨。
“身手不错,可惜还欠点火候。”那个轻佻的声音凑近他的耳边,低声开口道。
沈雁不管三七二十一,剧烈地挣扎起来,却被这人像提一只猫一样提在手里动弹不得。他僵着身子环顾四望,——两层船舷侧孔横七竖八搭着死人,各色打扮的杀手,正忙着将人掀掉,给操船腾出空隙。
耳边那个声音轻叹一声,“好不容易找的这么些出身楚庭,会操战舰的人,总算是没让我白费功夫。”他将沈雁的身子摆正对着他,熟悉的打扮:渔夫斗笠,一把长剑,两把短剑带在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