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现在大众文化中赶新cháo的劲儿,开放之初确实是由小痞子们最早尝试的。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对,什么叫高雅,看着那花哨、新鲜。以前没见过,就试一把。
老侠:这群人可以无顾忌地接受新东西。法兰克福学派的马尔库塞,五六十年代成为美国青年的偶像,就因为他说要从机械一体化的秩序中解放出来,最有力的反叛就是流氓、ji女、嬉皮士、吸毒……等等社会的边缘群体的本能性行为。
王朔:我觉得现在就是这种结果。我的这种趣味,我在这一行中所学的东西,与这些人的生活比起来,其实已经是偏保守的了。我的这个俗,已是不那么俗了。所以这个东西会有一定的影响。因为我自己觉得我的小说,纯我自己写的东西(不是集体制作的电视剧),一直不怎么顺,都是认识上的问题造成的。一想要讨论认识上的问题,自己与自己打仗时,就会打断小说中的好多东西。当然我现在做不到那么单纯了,但我也不想有一种固定的写法。我想慢慢地来,还是要通过恢复本能的单纯的东西。我想最后自己解放自己时,写一个我感兴趣的东西。
老侠:写小说没有什么套路可循。萧红当年回答别人问她用什么方法写小说时,回答得真可爱,她说小说有各种各样做法,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小说做法之类的东西,我就这么写就完了。这回答比鲁迅谈小说的话还要地道。可惜萧红死得太早,留下的不多,但她留下的几个东西还都不错,起码远远超过冰心和丁玲的东西。其实,你的小说的那种语言,从北京的口语提炼出的泛政治化的语言,让大众觉得(北方人)就是哥们几乎常说的话,你的人物所呈现的状态,与他们的日常生活非常贴近。你的写作态度后面有种兴灾乐祸的怂恿心理。那些人看了居然有作家写他们,他们就觉得这是对他们的生活方式的一种认可。不像传统的作家一定要教他们向上,一定要高高在上教训他们。原来,作家离他们很远,似乎都是些高雅的正经的人才能当作家,对他们从不正眼瞧一下。现在有作家看他们写他们了,既然作家都这么写了,就证明这种生活方式是合理的。我不知道你写这些人这么写的初衷是什么,也许就没有什么初衷,但客观上是一种怂恿。只有敢于直面自己的人,才能这么写。真实都是可怕的陌生的,谎言才是轻盈的。你小说中的调侃背后,应该有辛辣辛酸,但我没太看出来。也罢了,能真实一回就很不容易了。
王朔:从那之后的很多年,我才发现我不能轻视自己。原来我一直轻视自己,认为自己的生活无聊、空洞、没意义,我认为应该过那种更有意义的生活,或者乃至在小说中描写更有意义的生活。我现在才觉得,我这个生活无比重要,不能轻视,就是我自己过的这个。我就把这个写出来就可以啦,我的生活才是我的根基,是我写作的原点,对我来说这么写就是表示我与伪生活的决裂,与那种按某种道理做人的生活的告别。
老侠:有一批人像你这么写,比如热内。也有的人只写内心的东西,像艾米莉的《呼啸山庄》,她的外在生活单调极了,她从未谈过恋爱,也未走出过她住的那个小地方,但她的内心生活很狂暴、很开阔,真的就是风暴,狰狞的致人于死命的爱和恨,完全是灵魂中的东西。还有美国的女诗人狄金森,她的诗也完全是内心的东西,她日常就活在内心里,现实生活对她来说就是内心生活。她内向、孤僻、不与人交往,每天与自己的内心交谈,然后把这种自我审视与交谈变成诗,出来就非常有震撼力。
王朔:这类生活在灵魂中的作家中国有吗?
老侠:我是没见过。鲁迅的《野糙》有点这种东西,但他没坚守住。中国的学院派,一看到你这么个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写了一群小流氓,行文中又有些对知识人的不恭,自然有些反感。当时还有一批先锋作家炒学者小说家,说中国就缺少学者小说家了,像余华、马原、高行健这帮人,当时他们专炒博尔赫斯的那种特渊博的小说。写交叉花园的找不到出入口的迷径。
王朔:反正,那种掉书袋子式的以示渊博的写法,是非常容易获得尊敬的,甭管怎么说,就冲着看这么多书也不容易。
博尔赫斯什么的,图书馆馆长这是任何人都不能轻视的,一轻视你就没学问没文化没背景没根基,任何人都乐意跟那样的渊博套套磁。
老侠:你的小说一下子把你自己的生活经验端出来了,而你的生活经验又跟一大批人相似,再加上口语,你就一下子成了一个阅读面挺广的作家。
王朔:也就北方人认,到南方没戏。老侠:你的写作路数,所谓被学院派称为痞子文学的路政,在你还未涉足影视圈时,跟大众文化实际上是两回事,跟琼瑶、金庸没什么关系。你的堕落是从进影视圈开始。琼瑶、金庸谁想看想读就随便吧,但不能把他们吹到经典的高度。其实,你在中国文化界的角色很奇怪,你是大众文化中的腕儿,你的小说把中国人的生活状态,那点本性原汁原味地呈现出来,你就惹恼了学院派,也激恼了传统意识形态派,中国的文学中怎么能出来痞子呢?《红楼梦》中有薛潘这样的流氓,但更有宝哥哥林妹妹的缠绵。你王朔的小说怎么就这么谈恋爱,连蒙带唬带骗的。真实一旦赤裸裸,很难让人接受,看着就扎眼。
王朔:所以我就觉着,他们现在的这个道理跟过去的文学观念没什么区别。他们说得没错,就是说一个作品要有高尚的意义,即使写颓废的人和生活,作者的态度应该是积极的。向上的,批判性的。而不是就那么写出来就完了。他们觉得,作者对这种人这种生活没有明确的否定态度,就认定你是跟丫的一伙的,一丘之貉,狼狈为jian。在这点上,他们和某些主管要求的是一回事儿,他们的想法都一样。只不过官员用意识形态语言,他们用学术性的语言。
老侠:文以载道,一以贯之,从古到今。不过,有人现在把你的东西与冯小刚做对比。你自己认为你与冯小刚一样吗?
你们不是在一起弄公司、又弄电视剧电影吗?
王朔:这样说都是个误会。我承认我下流过,但我不承认我与冯小刚一样。实际上这种说话方式本身确实是北京人的方式,但态度上还是有区别的。当然我可能说我琢磨着要愤世嫉俗,琢磨着……什么的,但北京话本身就有取巧讨好油滑的一面,这种语言本身也有取悦别人的意思。北京话中有一种无耻的东西,他半真半假地说话。你呢,机灵点儿的,他就把话往正里说;你要不机灵,他就涮你。这是看人下菜碟儿的一种说话方式。只要你听出他这个话里有打算冒犯的意思,他马上把这个话转过来恭维你;你要觉不出来,他就转过来涮你。我是知道这种话有双面含义的,在过去,我倾向于嘲笑式的,认为谁也听不懂,感觉上像在说黑话,谁也不会知道我到底说的是什么。当然,大家知道你在说什么。然后呢,在电视剧中,大众文化中有一个特别重要的特点,就是你必须取悦大众,你绝对不能拿人家开涮。所以大众文化就把北京话中取悦人的那一面发扬光大了。这一面的话开始就说多了,找一点儿坏心眼儿都没有,我就是跟你开玩笑,就是大家都活得挺累的,我拿这话使大伙儿轻松一点儿。最后就变成了善良的小人物的一些善良的俏皮话。在我的小说中,这一面原来其实就有,只不过被那些嘲笑的话给压住了。一到电视剧,嘲笑的对象没有了,也压根不想嘲笑谁,就把这一面发展起来了。
老侠:《编辑部的故事》中还有你小说语言的东西,那种把政治大道理漫画化甚至小丑化,虽说不上是政治幽默,但看育听着总是有所指的嘲笑着什么。这种东西到了英达的情景喜剧,已经没有了,只剩下无聊的逗乐了。
王朔:其实,北京话中的逗大家乐的一面后来就发展成贺岁片,这之前是情景式喜剧。让大家高兴,像赵本山一样,只不过那边说的是东北话,这边说的是北京话,其实是一回事,部是小丑式地逗乐儿。
老侠:赵本山的小品有时挺恶毒的,什么哪儿爆炸、哪儿绯闻、哪儿换总理……说着说着突然一变,语调高亢风景这边独好!
王朔:现在这都是程式了,话里话外地要点拨点什么,迎合点儿什么,有时甩出去,不知道甩到哪儿去了,甩到国家,甩到民族,甩到国际关系,也有可能。甩到哪儿,他就得说两句好听的话,就像你刚才说的赵本山他们那种风景这边独好什么的,郭达他们的倒着刷盘子什么的。所以我觉得现在这种嘲笑中已经没什么了,就是一种北方方言,供大伙儿一乐的俏皮话,就是这么一种东西。
老侠:有点儿像美国脱口秀。
王朔:最后变成这样子。我想还会有很多人愿意看,觉得看这个解闷就有意思。我认为它就涵盖北京、北方的一些地区,南方好像没有这种东西。
老侠:我觉得你使这种口语在大众文化中流行起来,给很多人找到个大饭碗。把话这么一说,大家都爱听,一有了观众,就有了钱,那咱们就都这么说。你初涉影视圈,参与策划了《渴望》,但你没写。《编辑部的故事》是一个特例,有些东西还挺尖锐的。到了《过把瘾》就开始糟踏自己了,让人家把个挺残酷的东西生生改成了一出特煽情的大团圆式的东西,等到《爱你没商量》已是穷途末路,再也走不下去了。冯小刚他们接过你的茬慢慢说,把你的话中带刺有毒阴损的东西全洗干净了,原本是一碗咸涩参半的水,最后变成了一碗蜜水了,而且这个甜度还挺适度,大家喝下去不觉得太甜,挺舒服的。你的语言的杀伤力,话的背后让别人想点儿别的语言,全没有了,只剩下一笑了之了。看来,大众文化有它自己的净化功能,再尖锐再深刻的东西一进入大众文化,就变得圆润、浅显。有益消闲,而这,正是大众文化最险恶的地方。别指望可以透过它说点儿什么,它就是什么也不说,笑笑而已。
王朔:有时候,我觉得语言这东西,怎么说呢?拿女人做比较好像有点儿不公平。这么说吧,语言这东西它本身没有什么性别,全看话语的对象了,没有了对象语言就失去了力量。
这个对象给人印象深,特别醒目时,你冲它说的话也就显得深刻醒目。如果变成冲着大众的钱袋,还是这些话,但那种味道就没有了。并不是语言本身得到过修正,而是就看这个语言冲什么对象去说。你冲它说,就有锋芒。你冲大众,就什么也没有了。大众是一个极具吞噬力的东西。因为立群体庞大,天生据有合法性。在它面前,所有的东西都显得温顺了,你给他的东西一定是迎合它的它才会认你。
老侠:好像是某位大革命时期的人说过:人民本身的合法性无须论证,不因为别的,就只为它是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