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廷笑着说:&ldo;你看我像个胆小无主见的人吗?&rdo;
王懿荣说:&ldo;就是看着不像,我才有这个疑问。&rdo;
宝廷收起笑容,过了好一刻才开口:&ldo;你是我过去的清流朋友,仲子和我一样是个性情中人,当着你们真人,我不说假话,我对你们说实话吧!&rdo;
宝廷端起手边的茶杯来,喝了一口,对着两个聚精会神的听众继续说:&ldo;我原本也并没有想为这件小事自劾的。带着水妞走到山东的时候,突然昕到张幼樵充军新疆的消息,心里大吃一惊。到了通州,又听人说陈弢庵降五级处分,已回原籍福建去了,心里好一阵难过。回到家没几天,又听说吴大潋与俄国人勘定边界受辱而回,京中官场对他倍加奚落。这一连串的坏消息,使我突然醒悟过来。我自思前些年也爱放言高论,得罪过不少人,张、陈、吴都是被人诱进圈套,跌到陷阱里去了。看来,这不仅仅只是对他们三个,而是对清流党的算计。李中堂、潘部堂都不在军机处了,保护伞已失去,说不定哪天自己也会糊里糊涂地
进了别人的圈套而不自知,何不索性借这事来跳出是非圈。两位,实话告诉你们,我宝竹坡用的是苦肉计,以自污来免祸,苟全性命于乱世。&rdo;说罢苦笑起来。
王懿荣说:&ldo;原来如此!看到这几年清流凋零的现状,我也猜到几分,只是不能坐实罢了。&rdo;
宝廷说得兴起,指着不远处一个棚子说:&ldo;你们看那是什么?&rdo;
桑治平顺着手势看出,茅草棚里放着一个大木器,像是棺材,却又比通常的棺材大得多。
王懿荣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ldo;告诉你们吧!那是一口可装两个人的棺材。&rdo;宝廷爽朗地笑道,&ldo;这全是黄体芳那促狭鬼害的。&rdo;
黄体芳现为通政使,早些年也是清流中的一员干将。王懿荣和他很熟,桑治平也知此人。
&ldo;黄体芳说,你每次弹劾别人,都声言不畏死,并曾买过一口白木棺材寄在龙树寺,这事太后早已知道。说不定你这次自劾,太后会赐你自尽。你为船妓而死,船妓自不当独存,故要死就会同时死两个,不如干脆先定做一个可盛两尸的大棺材。过去你是为义而不畏死,而今是为情而不畏死,普天下都仰慕你是个汉子。我听信黄体芳的话,果然做了这口可盛双尸的大棺材。不料太后并没有叫我死。我拿这口大棺材真没办法。要卖出去吧,哪家会买这样的棺材,准备一天死两人?要劈掉当柴烧,大清律有规定,劈柩有罪。只好供在这里,今后惟有慢慢让它腐烂好了。&rdo;
说罢又纵声大笑起来!
世上居然有这等胸襟的人!桑治平望着这位满洲绝无仅有、天下罕见其双的名士,不觉从心里爆发出酣畅淋漓的笑声来。
三人快乐地大笑一阵后,宝廷说:&ldo;不说我的那些无聊事了,仲子,谈谈张香涛吧。你从广州到京师,又从城里来西山,想必有大事,说说你们的事吧!&rdo;
在这样胸无城府、旷达脱俗的人面前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桑治平将他心中所想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全部掏了出来。
宝廷平静地说:&ldo;自光绪二年张香涛从四川回京,到光绪十年张幼樵、陈弢庵获罪,这八九年间是京师清流最活跃的时期。那时国有大事,清流必集会商讨;参折朝上九重,犯官夕入诏狱,是何等的风光!但后来,香涛外放,潘伯寅、李高阳相继出军机,再到张、陈贬谪,我宝某人隐居,邓铁香病归,这几年来,风流云散,人去楼空,京师不闻清流之名已久矣。&rdo;
宝廷这几句话说得桑治平心里沉重起来,是呵,今非昔比,先前震慑朝野的清流还可以借重吗?
&ldo;尽管清流辉煌不再,但余韵尚存。&rdo;宝廷的语气显然转变了。&ldo;李中堂现仍做着礼部尚书,潘伯寅在家养病,国家大事他还挂念着。黄体芳做通政使,他的侄儿黄绍箕在翰林院做侍讲,这小黄比老黄更敢作敢为,日后前途无量。此外,还有我们这个大学究王廉生在。张香涛是清流的骄傲,他现在有事求大家帮忙,众人岂能袖手旁观?这事交给我好了,我来做串通人,五六年没有集过会了,不妨借这个题目大家再聚一聚,议一议,也让官场士林知道,清流还在,大家做事还得留神点。&rdo;
桑治平刚要变冷的心立时被宝廷这番话烧热了:原来这个退出官场的隐士还依然热情如故!此时他才明白,为什么王懿荣要带他上西山来会宝廷。正在高兴时,一个顾虑冒了出来。
&ldo;竹坡兄,这修铁路是大洋务,据说当年的清流们是以谈洋务为耻的,他们会对铁路热心吗?&rdo;
宝廷哈哈笑道:&ldo;仲子,你这是老皇历了,经过甲申年跟法国人这一仗,大家都看出洋务的重要了。徐桐、崇绮等视洋务为仇的老顽固没有几个了,即便翁同龢等人反对修铁路,也是别有用心,并不是反对洋务。&rdo;
&ldo;好,这就好了。&rdo;
桑治平放下心来,开始和宝廷、王懿荣细细研讨每一个环节。黄氏叔侄也属清贫之列,依王懿荣例,赠五百两银子。李鸿藻是个清高之人,绝不收银,这几年他一直遵照当年龙树寺方丈通渡所说,服饮龙树寺代为炮制的丹皮茶。于是决定送三百两银子给龙树寺,寺里每三个月给李府送去五斤丹皮,直到将三百两银子用完为止。宝廷说至少可以用十年,老头子今年六十九岁了,还不知活不活得了十年。潘祖荫也是个不收银子的名士,他一生爱的是鼻烟壶。就叫精于鉴别的王懿荣到古董铺给他买一对极品鼻烟壶,再贪心的古董商,喊出二百两,也是天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