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继洵为难地说:&ldo;我已答应了他,也不好收回。&rdo;
黄彭年说:&ldo;明天我去拒绝。第一次若不硬点,他今后会诛求无度。朝廷的银子由他乱花我们管不着,湖北的银子不能听任他丢到水里去。&rdo;
谭继洵本就不情愿,让这个倔老头子去阻拦一下也好,但黄彭年病得如此重,能出得门吗?
&ldo;老方伯身体欠妥,还是让我去转达吧!&rdo;
&ldo;不,非得老夫亲自去不可。&rdo;
黄彭年说完这句话,便气喘吁吁。他闭目养神不再说话,巡抚悄悄地退出了。
原来,翰林出身的黄彭年是个死硬的洋务反对派,在当年办不办同文馆的大争论中,他就坚定站在大学士倭仁的一边,对倭仁&ldo;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rdo;这一套服膺至极,认为倭仁才是安邦治国的柱石之臣,奕诉、文祥等人听信浮言,浪开同文馆,总有一天会把中国弄成和夷狄一样的论势不论理的野蛮之国,对后来曾国藩、李鸿章等人的大办洋务,黄彭年一直持反对态度。黄彭年为人方正刚直,操守清白。他治家严谨,独生子黄国瑾二十多岁便中进士点翰林,现正在翰苑做编修。父子均出身词臣,令官场士林钦佩。仗着这种身望,黄彭年决定以重病之躯入督署,不惜以死来谏阻这个任性使气的后生制台,至少要卡住这十万银子。
黄彭年晚餐特意多吃了几片鱼肉,天不黑就闭着眼睛强迫自己养足精神,以便明日出门办大事。第二天早上,他又喝了一大碗浓浓的关外人参汤。参汤喝下后,他觉得气力好多了,居然可以自己走进绿呢纱顶大轿。趁着早凉,轿夫们抬着他向督署走去。走了一半路时,他的感觉都还好,后来便渐渐地不舒服了。太阳越升越高,气温也越来越高,虽然是纱顶夏轿,但毕竟四面绿呢围着,气不能顺畅流动,老头子在里面热得难受。为了使他不受颠簸,轿走得极慢,到督署大门时已是辰末时分了。轿夫掀开轿帘,他刚迈步出轿,一股热浪迎面袭来,只觉得脑袋一晕,便昏倒在栅门口。轿夫忙将他背起,随行的仆人一手提着事先备好的药囊,一边嚷叫督署的人出来接应。
张之洞来北溟亭时,骨瘦如柴的黄彭年正躺在藤靠椅上,轿夫在轻轻地扇扇,仆人在给他喂汤药。他勉强吞了两口,睁开眼睛,见张之洞站在一旁,忙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张之洞赶紧走上一步,制止说:&ldo;老方伯,千万别动,这会子好点了吗?&rdo;
&ldo;好多了。&rdo;黄彭年答道,声音比游丝粗不了多少。
都病到这种地步了,还亲自到督署来做什么?张之洞大惑不解。他拉过另一把藤靠椅,紧挨着黄彭年坐下,轻声问:&ldo;署里有冰镇的莲子汤,要不要喝点?&rdo;
黄彭年摆摆手。仆人说:&ldo;黄大人再热的天也不吃冰镇的东西。&rdo;
张之洞又问:&ldo;热茶可以吗?&rdo;
黄彭年点点头。督署衙役忙送上热茶,黄彭年喝了两口,气好像回过来了,灰白的皱脸上慢慢有了点血色。又过了一会,黄彭年觉得好多了,便对着仆人挥手:&ldo;你们都走开点,我要跟张大人说重要的事。&rdo;
仆人带着轿夫离开北溟亭,督署的衙役也自动走开了。北溟亭里只剩下黄彭年和张之洞。一阵轻轻的南风吹来,亭外盛开的芍药、玫瑰微微摆动,长长的垂柳上贴着几只蜂似的小鸟,不停地在叶片上啄来啄去。黄彭年感叹地说:&ldo;我有半年多没上督抚衙门了,上次来时,柳条儿都是光光的。&rdo;
张之洞说:&ldo;老方伯大安后,请常来这里坐坐聊聊。&rdo;
黄彭年脸色阴了下来,说:&ldo;我是好不了了,这怕是最后一次来督署了。&rdo;
&ldo;老方伯怎么这样想?好好将息,自然会一天天好起来的。&rdo;看对面这位藩司的气色,张之洞也知他活不多久了,但嘴里还是这样安慰着。
黄彭年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ldo;老方伯,这么热的天,再有什么大事,你也不必亲到督署来。可以叫我去府上看你嘛!&rdo;
&ldo;有一件大事,非我亲来不可。张大人,我是个要死的人,什么顾虑都没有了,也不怕得罪你。&rdo;黄彭年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气在胸臆间运了运后说,&ldo;听说大人要在汉阳办铁厂、枪炮厂,大人的心意当然是好的,但我要对大人说出逆耳的忠言:请赶快打消这个念头吧,莫做这种劳民伤财的蠢事,洋务在中国是办不成的,也大可不必办。大人饱读诗书,自然知道治理中国,当用圣贤世代相传的古法,切不可让洋人坏了我华夏数千年来的名教纲常。&rdo;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张之洞心中顿时不悦。若是换了别人,他必定会大声呵责。但眼下这个老人,是冒着死的可能在烈日酷暑下亲来督署,要当面说这番话,就冲着置个人生死于不顾这一点上,也不能责备呀!何况&ldo;名教纲常&rdo;也是张之洞自己心中的最高准则,&ldo;切不可让洋人坏了这个最高准则&rdo;,也是他的心愿。他压下心中的不快,露出微笑来说:&ldo;老方伯有什么话尽可照直说,凡对国家对社会有利的忠言,再逆耳我张某人也不会怪罪的。&rdo;-
&ldo;老朽知道大人当年乃京师清流砥柱,伸张正义,扶持朝纲,大人的那些奏疏真是千古流芳的瑰丽佳作,不愧国朝翰苑翘楚。&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