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军乐队挥了挥手,便向着前边走去。就在这时,军号吹响,鼓乐齐鸣,月台上再次热闹起来。
张之洞上了绿呢大轿,在星月灯火中穿街走巷。突然眼前一片明亮,扶着轿杠陪同前进的一位小吏隔着轿帘说:&ldo;张大帅,总督衙门到了。&rdo;
张之洞挑起轿门帘,看到高大木牌坊后面黑压压的一大片人,两旁高高地悬起四根灯链,在夜色中显得璀璨壮观。
绿呢大轿在木牌坊面前停稳,扶杠小吏将轿帘掀起,张之洞刚一迈出轿门,便听见旁边响起洪亮的豫东口音:&ldo;张香帅,一路辛苦了,晚生袁世凯恭候香帅光临保定!&rdo;
原来,迎在轿旁的正是袁世凯,紧跟他身后的是直隶臬司、粮道、兵备道、保定知府以及北洋六镇的高级武官们。灯光下,但见粗矮壮硕的袁世凯一身官服,面带微笑,神采奕奕。身后的文武个个精神抖擞,虽已是八九点钟的夜晚,却不见丝毫疲惫倦怠之色;尤其那些武官,佩刀仗剑,笔立挺拔,英武之气毕露无遗。张之洞在心里叹息一声:&ldo;老夫不如此人!中国的希望或许在他的身上。&rdo;
张之洞一改前两次的倨傲不恭之态,笑容满面对袁世凯说:&ldo;慰庭,你太多礼了!&rdo;
袁世凯再次打千:&ldo;香帅能赏脸下车,不仅是晚生的荣幸,也是保定全城的荣幸,若是白天,晚生会动员保定全城百姓来夹道欢迎。&rdo;
张之洞大笑:&ldo;若如此,乃老夫之罪过!&rdo;
说罢,拉起袁世凯的手,二人一道迈步向大门走去。
稍事休息,袁世凯便请张之洞入席。张之洞说:&ldo;老夫已在车上吃过东西,不必再吃晚饭了。&rdo;
袁世凯说:&ldo;为请香帅,晚饭已推迟了三个小时,想必同寅们肚子皆饿了,请香帅莫再推辞。&rdo;
张之洞惊道:&ldo;何须如此!大家为老夫饿肚子,老夫怎能心安?&rdo;
在袁世凯的陪同下,张之洞一行来到直隶总督衙门花厅。这里早已灯火通明,热气蒸腾,十多席八仙桌上罗列着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香气弥漫着整个花厅,飘散到直隶总督衙门前后院的各个角落。
坐定后,由袁世凯带头,接下来直隶司道、保定知府、北洋六镇依次向张之洞敬酒,一个个拣最好听的话恭维着颂扬着,直视张之洞为当今的张陈房杜,一顶顶高帽子戴得老头子头晕晕的,心甜甜的。他怕自己酒后失态,每次敬酒都略微舔舔而已。袁世凯、杨士骧依旧分坐两旁,不断地夹送着各种珍馐美馔,张之洞也只是拣点清淡的尝尝而已。
为了弥补上次的过失,张之洞这次尽量多和袁世凯说话,不再有意和杨士骧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ldo;慰庭,你什么时候进京?&rdo;
&ldo;不瞒香帅,晚生已经向太后、皇上递了折子,请求让晚生依旧在直隶不动。&rdo;袁世凯放下筷子,挺起腰板,神态严肃地回答。
&ldo;你不愿意进京?&rdo;
&ldo;也不是不愿意。晚生自觉才能有限,不是做外务进军机的料子,还是在直隶做总督顺手些。&rdo;
&ldo;慰庭呀,老夫劝你一句。&rdo;张之洞又下意识地捋起须,摆出惯常的架子来。&ldo;你还不到五十,前程远大。外官你已做了二十多年,历练也已够了,应该到京师里去做做朝官。再说,朝廷对你依畀甚大,外务、军机都是极重要的职位,决不在直督之下。中枢号令天下,做好了,对国家的贡献,要远胜一省督抚。&rdo;
对中外局势已看透的袁世凯心里冷笑着:这老头子是真不懂时局,还是假作正经?这个时候,还谈什么&ldo;中枢号令天下&rdo;!朝廷连派五大臣出国考查宪政的钱都拿不出,要各省分摊,它早已是一个空架子了,还有什么号令天下的资格?眼下的朝廷与各省的形势,跟晚周相差无几。朝中的军机宰相哪能与一个强省的督抚相比!老头子莫非让虚名给冲昏了头?
袁世凯想到这里,决定试探一下:&ldo;香帅,你历仕两朝,德高望重,从武昌调到京师,自是人心所望,朝野所归。做了大学士、军机大臣后,当然是以中枢号令天下,为国家所做的贡献要远过湖广两省。晚生不能跟您相比,且做事顾大不及小,难免遭人讥评。晚生进京,只怕反不如在直隶。&rdo;
张之洞说:&ldo;你平时做事,一向敢于负责,也颇自信,为何一旦叫你进枢垣,反而畏葸不前了?太后年高,皇上多病,国家又值多事之秋,正是我辈为君分忧、为国操劳之际。想你袁家,自端敏公起到令尊,都是救时的忠臣。你应当以先人为榜样,国事为重,自家为轻。好在你我同在军机,有事还可以一起商量嘛!&rdo;
国事为重,自家为轻。这样的语言,袁世凯只是童稚时代,从塾师的口中听到过,这几十年的军戎官衙之中,他再也没有听人说过这种话,自己心里也从不存这种念头。想不到这个白发消瘦的古稀老头,却吐出这等久违的古训来!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张香帅呀张香帅,今日四海之中还有几个像您这样想,大清朝廷包括老佛爷在内,有几个像您具这般心思?如此礼崩乐坏、人心鼎沸之际,您怎么还信奉这过时发霉的名教?
不过,袁世凯倒也从这两句话中看出张之洞的为人来。儒家信徒多迂腐,然则也多厚实。张之洞如此笃信儒学,他也一定是个既迂又实的人。与这种人打交道,不必担心他会两面三刀、倾轧陷害。今后到了军机处,还得多靠他为自己挡点风雨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