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洪嘉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趁着短短一顿饭的工夫,常洪嘉摇摇晃晃地走到浮屠道另一头。偌大的一方沙池,只剩下孤零零一个石台,沙粒散落得到处都是,把雪统统盖住。
常洪嘉试探着掬起一捧细沙,发现神智清醒,并没有任何异状,这才松手,任掌中沙粒漏光。沙池真的毁了,他走回浮桥边,还在想这件事,一夕之间毁去的沙池、下定决心的那人、池底白伞的残骸……魏晴岚拿着修好的白伞,用复杂难懂的目光看他了好一会,才道:「我的事情,你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常洪嘉应了一声,似乎知道的事情越多,就越觉得回天乏术。
魏晴岚见他脸色难看,神情也跟着黯淡下来,低声说:「能不能帮我猜一猜,和尚快死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魏晴岚仿佛没看见常洪嘉浑身一颤,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待在黑漆漆的山洞里面,洞门被堵死,孤零零一个人,什么都看不见,独自等死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魏晴岚说着说着,原本不知喜怒的语气渐渐变了:「其实我原本……根本不知道什么鹤返谷,是他说的『听银镇向南十里,悬崖下灵气充裕,是个清修的好地方……』,之所以在沙池上抚琴,也是他说『对修炼好……什么以幻修幻,与虚妄为伴,能参透魔障;什么修身辟禅,能减少业障……』只要是他说的,我都尝试去做……」魏晴岚说到这里,用传音术颤声问:「我记得他那么多话,可还是想不出来,他把自己关在石洞里等死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常洪嘉,你帮我猜一猜……」他这样失态,句句紧逼,简直和之前判若两人。常洪嘉有一刹那,甚至以为他又在试探自己,可很快便发现,这妖怪是真想知道答案。只是自己绞尽脑汁想很久,才说:「大师怕是在担心你,担心你日后想起他,会难过……」魏晴岚怔怔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方道:「他会怪我吗?」常洪嘉吃了一惊,断然道:「怎么可能……!」魏晴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苦笑道:「真的吗?」常洪嘉生怕他不信,连说了好几遍:「当然!绝不可能、绝不可能会怪你!」他不知道为何偏偏对此事格外笃定。
那妖怪被他说得轻轻一笑,很快又笑容尽去,怔怔摇了摇头……「那只老狐狸给我算过一卦,说是下下签,它算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算错过一回,害得我一直在担心辟禅的事。怕许了愿不管用,更怕他怪我。」没等常洪嘉否认,那妖怪便自嘲道:「因为这理由,就困在幻象中,我真是……」常洪嘉却笑不出来‐‐『既要背负害死故人的悔恨,又要承担被那人责怪的恐惧,虽然那和尚豁达淡然,但难保最后一程,有没有一瞬间有过怨恨的念头……哪怕只有一瞬间,那妖怪也受不住的,他把那人看得那么重,定然受不住的。』想到这里,他脸上苍白如纸,浑身发抖,简直比听见自己的伤心事还要难受。魏晴岚回过神来,看到他这个样子,愕然伸出手去,要碰上的时候,才猛地一缩。
常洪嘉挤了挤,终于挤出一个微笑:「我没事,谷主放心,大师……绝不会怪你的,我们赶紧去迦叶寺,破了辟禅才是正经事。」他看到魏晴岚神情变了变,像是想问什么,慌忙打断道:「对了,谷主可要记清楚了,现在是我在说话,不是大师……谷主验过了的!」他生怕魏晴岚又说些他不想听的,伸手去摸那妖怪手中白伞,从头到尾摸了一通,发现白伞确实毫无反应,心中才暗暗落下一块大石,直道:「你看,现在用白伞也试过了。我跟大师毫无关系……」那妖怪犹豫了一阵,终于伸手在常洪嘉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用秘术道:「我记得的,你是常洪嘉。走吧……」+++++
魏晴岚似乎还记得幻境里的事,依旧用云气变化出一辆马车。常洪嘉战战兢兢地坐在一角,只见那身旁那人一抖车缰,八匹云雾幻化的白驹奋张四蹄,狂奔而走,数丈之后便将马车拉向半空。
常洪嘉吃了一惊,只见车马腾空,从谷底而起,车身越升越高,盘旋而上,像是以清风云气为径,眨眼间山巅已在脚下。
魏晴岚迎风而立,松了松攥着的缰绳,以手指为向,指点东西,马车无休无止地向空中奔去,行驶在云雾之间。
只见身边的呆子扶着通体剔透的车栏,仅看了几眼,就拉紧了自家谷主的袖角,唯恐身边这人会忽然消失不见……魏晴岚以为他畏高,并没有立刻躲开。两人在幻境中已去过一回迦叶寺,如今再探故地,唯觉风驰电掣,眨眼光景,便到了数千里之外。
那妖怪驱使车马无声无息地落在群松之间,常洪嘉跟着那人下了车,看见四面山壁以悬桥相连,桥上木板朽尽,只剩下锈迹斑斑的铁链,风一过,就发出『哗哗』的巨响,竟是愣在那里,一会想起幼年学佛的往事,一会想起幻境所见,魂不附体地站着,连魏晴岚何时抽回手的都未曾察觉。
那妖怪走出好一段路,发现常洪嘉还怔怔站在原处,拳头松了又紧,脸色发白,似乎在想着什么旧事,不由退回两步,用秘术唤了他好几声‐‐「常洪嘉?常洪嘉?」常洪嘉这才回过神来,强打起精神,亦步亦趋地跟在魏晴岚身后,只是心中的不安仍挥之不去,虽说十多年前确实在迦叶寺住过,脑袋上至今戒疤未褪,可眼前这一景一物,未免太过熟悉了,这个山头建有石亭,那座孤峰形似宝塔,为何会记得这般清楚?简直像在山上待过几十年,踏遍了寺中每一角……魏晴岚浑然未觉,一直将人领到和尚圆寂的那座石洞门前,数千年岁月,洞前藤蔓披挂,昔日布下的几处禁制被风雨洗刷,已荡然无存。
乍眼望去,石洞深处漆黑一片,进洞的道路被崩塌掉落的山石堵住大半,只有僧人将遗骨取出时,凿的那一条小径可走。
那妖怪将手按在倒在一旁的石门上,许久之后,手仍是微微发颤,嘴唇一张一合,常洪嘉稍加分辨,便猜出他是在念「洪嘉」这两个字。
过了片刻,魏晴岚才将右手抬起,手指顺着洞顶山石凹凸fèng隙,一寸寸仔细摸过,直到眼眶发红,才低头掩饰了下,用传音术叮嘱道:「你在洞外等我,我去去就来。」常洪嘉自然点头。
只见那妖怪走进洞中,十余步后回头看去,发现那呆子的视线还异常专注地落在他身上,像舍不得眨眼似的。此时天色还早,烈阳正炽,人站在光中,连笑意也带着温度。
魏晴岚看了几眼,不知为何心头一窒,把这一笑牢牢记住了。
+++++
脚下道路不多时就走到了尽头,魏晴岚伸出手去,掌心里多了一团青绿色的火焰,原本漆黑一片的山洞渐渐变得亮堂起来。他四下张望了一阵,很快便在一面石壁上发现了和尚的笔迹。
石壁之上,寥寥数行字以指力写就,入石颇深。字迹端正沉稳,字字藏锋,句意也再熟悉不过,正是地藏王菩萨的那段大誓愿‐‐『众生渡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句末还有两个小字,举火看时,发现写的是‐‐『渡人』魏晴岚看了几眼,只觉每句都懂,言下之意却是丝毫不明。
『众生无边誓愿渡,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天下这么多和尚,都是每天的课业都念着四大宏愿,发着与渡人有关的大誓。也许只那呆子都死到临头了,还在想这些,不也是……痴吗?
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把每一字笔势都记在心里,依稀猜出话语间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欢喜,默默熄了火光,在黑暗中摸着石壁上的字,唇舌动了动,终于破了闭口禅,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半句话:「我、很想,再见你……一面!」仅仅几字就已双眼通红,声音发颤,顿了良久,才颤抖着叫了那人一声‐‐「和尚……」话音落了许久,洞中还是一片死寂。四周漆黑一片,方才那句低语,如石沉大海。
果真如此,心里不知为何来来去去都是这四个字。比起意料之外,更像是意料之中。魏晴岚静静站着,伸手摸时,才发现自己哭了。
以前也有过痛苦之事,像蜕皮时在树下胡乱蹭撞,皮肉寸寸撕裂,痛得毫无仪态可言,像明知死别,泪流干流尽,被懊恼自责包围。然而和这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体内仿佛有一股冰凉的火焰,从指尖燃起,把整个人都包裹在毫无温度的火焰中,体温被一丝一丝抽离。
「和、尚……」整个石洞里,只听见他一个人声音嘶哑,喃喃低语。
明明早有准备,可环顾四周,发现毫无改变的时候,还是陷入了彻骨的寒意中。
既然如此,三千年禁语为的什么呢,吃斋念佛、修生养性为的什么呢?独自一人活了这么久,无人搀扶、随行、交谈,不知终点在何处,昼夜不停地往前走着,以为总有一天能追上光阴,伸手一抓就能抓到故人,却原来都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