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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云佩一怔。
从前线下来的将领们并不是立时就能回来的,都要走流程,等流程走完,估摸着就要年下了。
十四真要回来,那也得好几个月。
除非……宫里头有什么要他不得不回来的事情。
云佩也低下头,心里有点莫名的感觉。
知道他要死了,但是摆在明面上说还是头一次。
康熙显然也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反倒说:“这些日子朕的身体朕一清二楚,都不用听那些太医胡扯,只知道说些好听的话,实际上没一点儿屁用。”
他自己是看医书的,久病成医,都能自己开药了,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吗?
只是到底有一点不甘心:“朕其实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做,却来不及了。”
海禁没有彻底放开,听说西方已经开始什么革命了,他倒不怕,只是想着从前云秀和胤祚说的,外头也是有很多好东西的,怎么也要把它们都弄到大清来才合适。
再者,他刚登基的时候打击八旗,这些年也一直在努力,可到底不能太损了他们的颜面,所以这两年又有点松泛了,他不想让自己的身后名太难听,也想着要给下一任皇帝铺铺路。
古往今来都是这样的,前一任皇帝总要给接班人留一点政绩,不能把那些人收拾得太死了。
他的政绩已经足够多,他自信自己的名声不会太难听,所以要给儿子铺路。
他说:“老四的性子你我一清二楚,他脾气一向急,也硬直,不喜欢的人面上就能带出来,嫉恶如仇是好事,可也不是好事。”
当皇帝的不能把自己的喜恶表现得太过明显,容易叫底下的人投其所好,老四刚直,却也太刚太直,过刚易折,他总担心他的名声不好听。
云佩却说:“这些年都过来了,老四的名声也没好到哪里去。”别的不说,就催债那事儿,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更何况他一直对八旗不假辞色,被明里暗里造谣了不少回了。
虱子多了不怕痒,随他去吧。
康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老四名声是不好听,却是他这些儿子里唯一一个干实事的人,老三唱得比说的还好听,也太过亲近汉人读书人,想要博一个好名声,却不知道这样太软活,容易被人拿捏,老五憨厚,学问不好,满语学得也不怎么样,老七腿疾,老八……
想到老八,康熙就头疼。
以前他总是和八旗混在一块儿,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割裂开了,整个人就像是换了作风一样,叫他刮目相看,从前他觉得老八不堪大用,后来改了,倒还算是得用,可惜,太晚了。
更何况再改也改不到哪里去,仍旧是个慈和的人,而要接下他这个摊子的,注定不能是个慈和的人。
后头的那些孩子就更不用说了。
他叹口气,希望老四能够争气一点儿。
身体到底有点差,说了这么多的话,他就觉得身上一阵阵的眩晕,不得不重新躺下。
年纪大了,整日里看折子,用眼过度操劳,双眼都模糊了。
他躺在床上,微微眯着眼去看旁边的云佩,只觉得模糊之中看不分明,恍恍惚惚的时候他好像看见了年轻时候的云佩。
依旧那样的年轻漂亮,一双眼睛浸着水,不像后来的德妃,眼里都是沧桑和沉默。
她那样年轻好看,关切地看着他,问他怎么了。
他想说话,嗓子眼却像是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来。
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他总是沉睡或是清醒,偶尔也糊涂,清醒的时候就把她叫来说一会儿话,聊聊孩子们,糊涂的时候他记不清楚了。
他记不清楚,伺候的魏珠却一清二楚,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伺候着,皇上病了,不肯叫别人伺候,也不敢,所以只放了他进来。
有时候皇上糊涂了,总拉着德妃娘娘说话,不让她走,说的话也乱七八糟的,魏珠静静听着,却不大明白说的都是什么。
他一会儿说永和宫院子里的树老了,一会儿说想皇祖母了,一会儿又沉默着说其实孩子们没有错,是他错了。
有一回皇上糊涂的厉害,他紧紧地拉着德妃的手不肯放开,这个威严了一辈子的帝王,在那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云佩啊,以后你不要进宫了,宫里不好,一点都不好,你去大草原上,去骑马,去笑。
你穿红色的骑装最好看了。
魏珠低着头,心里想,德妃大约也是难过的吧,她沉默了很久,任由皇上拉着自己的手,没有挣开。
过了很久,皇上累了,快要睡着了,她才静静站起来,逆着光看不清脸色,声音却轻轻的:“皇上,您糊涂了,臣妾已经进宫四十五年了。”
时光已经不能重来了,他们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