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芯燃出细微的“噼哩”声,许殊何已经不知道告诉了自己多少遍这样显得十分冒昧,但当卜秋台右手臂上的那物又一次像紫蛇一样滑下来时,他终于忍不住了。
“姑娘,你之前把这一端从那两股中间抽出来,怎么刚才又穿进去了?”
“……有吗?”卜秋台没想到自己的笨拙已经到了让旁边的人看不下去的程度,顿时觉得一张脸皮摇摇欲坠,“这是刚才那两股吗?”
许殊何失笑,无语中又感到有点有趣。在他印象里,这个姑娘除了上一次从树上跳下时痛出了声,其余每次出现在他面前时都是气定神闲的,无论处境如何,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好像在给身边的人一个暗号:不用担心,天塌下来我举手托一下就好了。
可是今天面对绑护腕这样一件小事,她却好像如临大敌,小心翼翼地将那紫绳的一段抽出来,左绕右绕后,又以严禁地态度将之穿进错误的眼里。
许殊何想,如果这是小师弟的话,他肯定早就先嘲笑着在对方脑袋上揉两把,然后接过那紫色“护腕”轻松加愉快地缠好,表演一把什么叫手通眼眼通心。但是对方是个姑娘的话……
他有点犹豫,帮姑娘绑护腕这件事是不是有些逾矩了?
然而,就在他还举棋不定的时候,卜秋台突然站了起来,眼睛里亮起了柳暗花明的光。她走到了柳优施开药方的案几前面,抽出一张宣纸,又提起一支狼毫。
许殊何隐隐猜到她要干什么了,心说:“不会吧?”
果然,在许殊何略存疑惑的目光中,卜秋台谨慎地将左手的“成品”拆开了一步,然后立刻提笔在宣纸上记了起来。细细的小字写了一行还不停,又在旁边描了两笔,绘出了简单粗暴的“示意图”。
许殊何一边心悦诚服地看着,一边脑海中预想出一个场景:这位姑娘每次佩戴护腕前,要先如取珍宝般从怀中摸出一张折了几折的宣纸,然后铺开来,每缠一点,就看一眼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和图画。
“她真的很缺一个能照顾她的人。”许殊何冒出来这样一个念头,但他的心紧接着又沉了下去,后知后觉地想到:她之所以这么做,不就是因为家里贫寒,不得已出来讨生活,身边没有人能照顾吗?
许殊何十分同情地看着这人的背影,忍不住问:“姑娘,你年华正好,又长相颇佳,为什么不让家里给你觅一个好的夫婿呢?这样也不至于需要自己出来养家糊口啊。”
卜秋台原本在专心致志地记录,被冷不丁的问题砸得一愣,她回过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许殊何,只消片刻就猜到了其中的误会。
卜秋台放下狼毫,忍着笑不怀好意地一扬眉,故意道:“有了夫婿不就更需要出来养家糊口了吗?毕竟多了一张嘴吃饭呢。”
许殊何被她清奇的脑回路震惊了,他不知道这人是在逗自己,于是消化了一阵后认真地说:“……你的夫婿怎么会让你出来养家呢?他肯定是要担起养家的责任的。”
卜秋台看他这幅样子,不禁笑了笑:“可我觉得,那样我就成了被他养着的小麻雀,要仰男人的鼻息了。公子,你生来是个男丁,哪里懂女人的委屈呢?”
许殊何听了,诧异地张了张嘴,放下了方帕和擦干净的药勺:“姑娘,你要真是个男人你就不会这样想了,这其实是对你的爱护。”
他忽而想起了妹妹许婉宁,虽然她会被迫嫁人,但从小到大却不知比自己和大哥多受了多少父母的宠爱,她不用小小年纪就离开父母,也不用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连一向威严的许振铎面对小女儿时都要宽容许多。许婉宁这一辈子承担的最大期许就是温良俭淑、平平安安。
再说了,她两个哥哥的婚事也不见得就能自主了。
许殊何:“不怕姑娘笑话,在下能进这月溶轩完全靠的是师尊的面子。家父不满于许家的现状,在大哥出生之前就准备好了两个男孩的名字,一个叫“元昌”,一个叫“殊何”,所以我一出生就被套上了振兴家业的辕,所有人的期待就像鞭子,催促着我和大哥拉着许家往前走,从这个角度看,姑娘可谓是身在福中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曾经我觉得,能用自己的努力为母亲和小妹换来更好的生活是件幸福的事,乐此不疲地回应着父亲的期许,吃什么苦都不怕。可后来我发现,这份期许我愿意担得担,不愿担也得担,如果有一天我担不动了,它就会勒紧我的血肉、压弯我的后脊,直到我彻底爬不动了、不能往前了。”
卜秋台:“你常年不着家,你母亲和小妹不见得幸福。”
许殊何的神色露出些无奈:“我不知道,但就算我每天都在家里,她们也不会让我进庖厨,不会让我管家里的事,我反而会成个没用的人。”
卜秋台听后,静默了半刻,她轻眨了一下眼睛:“巧了,我对我的名字也不太满意,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卜秋台抱着臂,后腰半靠案几站着,低头面向坐在小金炉前面的许殊何,右手上的紫棘像半垂半吊,把一代瑰宝生生委屈得像半死不活的藤蔓。她看起来仍然是在笑,但许殊何发现她眼中的笑意不见了,甚至觉得她的眼瞳格外幽深,像是吞噬了无数情愫的黑潭。
“为什么?”许殊何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
卜秋台:“因为,我家历代的祖先,包括我的父兄,他们的名字都是名山大川,柱天踏地,英伟不凡。唯独我,名字是根据一种花起的,好像天生要依仗山川的庇护。”
她方才的话说得一字一顿,说完后离开了案几,稳步走向许殊何,停在了离他不到一尺的距离。许殊何下意识稍稍后仰,喉头因为略微的紧张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