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林培文,站在宁兴街拐角上。她看见在他身后,小薛冒出头来。她以为自己是在朝他们呼救,可她觉得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觉得自己无法呼吸,她看见他们转过头,朝这边看。她看见他们站在街沿。她踉跄地朝他们跑过去,挥舞手臂。她听见背后引擎启动的声音,卡车从她身边疾冲出去,左侧轮胎撞到街沿上,车头又急速向右拉去,在交叉路口歪歪扭扭划出个弧形的轮胎印,拐到宁兴街上,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觉得浑身发软,颤抖得厉害,她在哭泣,还夹杂着咳嗽。她靠在小薛的身上,他抓着她的手臂。她想腾出手来摸摸小薛的脸,可她手里还握着那支枪。她想她差不多算死过一回,可又活过来。她既然死过一回,就无需再觉得羞愧,无需再去考虑自己的做法在别人家眼里的印象,他很英俊,她刚刚以为再也见不到他啦。她绕着小薛的脖子,趴在他身上痛哭失声。
五十二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四日上午六时五十五分
林培文觉得时间太紧张,他一刻都没耽搁,可还是差点晚到。他要是晚到一分钟,这会大概只能见到死掉的冷小曼。再也不能让同志白白牺牲。昨天晚上,小薛把顾福广临走时说的话告诉他,他立刻意识到冷小曼要出事。当时他猜想冷小曼已被顾福广杀掉。顾福广不想让小薛见到冷小曼,顾福广会杀掉她,然后栽赃到那个白俄女人头上。可后来他得知小李碰到冷小曼。小李是他自己那个小组的同志,小李回到法华民国路,告诉他冷小曼已脱险。
那以后,他就把冷小曼的事丢在脑后。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只有一个晚上。他让小秦他们几个立即分头传递消息,把他那小组的同志全都叫回来。他召集大家在民国路联络点开会,他要把事情明明白白告诉大家。有几个同志还没找到,顾福广已把人手打散。他那小组里的人有好几个跟着顾福广跑去浦东。
最重要的是他那个小组,陈部长说。清一色二十岁左右,很多都是学生。他们受到顾福广的蒙骗,可他们全都是革命的宝贵财富。无论如何要尽量找到他们,把真相告诉他们。可他那组人是顾福广手里最勇敢的一批。顾福广虽然号称发展出好几个行动小组,真正能做事的是这些年轻人。陈部长告诉他,组织上做过调查,顾福广其它那两个小组,都是一帮在租界里鸡鸣狗盗的小流氓,有些是黄色工会的打手,有几个从前在青帮开设的花会听筒做航船,席卷赌金逃跑后被帮会派人追杀。他还搜罗一批外国人,韩国人、印度人、白俄,全都是从亚洲各地逃到上海租界的犯罪分子。
那些没有找到的小组同志,他想不出办法来通知他们。陈部长告诉他,要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关系,揭露这个企图向党栽赃的阴谋。小组同志开会后,他让所有人抓紧时间分头去寻找,他自己又跟这个小薛谈话,他想知道,如果巡捕房获悉这情况会怎样,他认为有必要把情报用适当的方式向法租界警务处透露。
&ldo;冷小曼这会在哪里?&rdo;这个自私自利毫无心肝的家伙,只想到他自己的事。林培文弄不懂他,他们俩根本不是一类人。听说那白俄女人被送往公济医院,他刚松一口气,可这会他却又关心起冷小曼来,他不懂一个人怎么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他觉得那很庸俗。
&ldo;她很好。我们有同志已把情况告诉她,警告她不要去见顾福广。&rdo;
林培文看出他确实对冷小曼很关切,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既关心这个,又关心那个。
&ldo;顾福广不是个真正的共产党人。他正在策划一次危险的抢劫行动,他想把这栽赃到共产党头上。我们希望你把情报透露给巡捕房,通过你的那个朋友。&rdo;
林培文觉得对方有话要说,他望着小薛。他的嘴唇上咸津津,那是汗水的盐分。他看到小薛在摸口袋,他知道他是想抽烟,他自己也想抽一根。
&ldo;他们为什么要相信我呢?&rdo;小薛说。墙上的雪花膏女郎望着他们,在微弱的晕黄灯光下,她周围那些争奇斗艳的花朵这会显得色泽十分暗淡。他们为什么要相信他呢?对于租界里的帝国主义者来说,共产党比普通的犯罪分子更可怕,他们有什么理由要澄清这事实呢?小薛在沉思。他们都是年轻人,林培文望着他,怀着一丝善意微笑着,尽管他平庸自私,尽管他的良心从未经受过天人交战的时刻,林培文仍然希望能感化他。
&ldo;我倒有个办法。&rdo;他忽然开口说话。林培文等着他‐‐
&ldo;这是在上海。这是一座城市,城市有它自己的办法。城市有它自己传递消息的渠道。&rdo;他在思考,边想边说着,&ldo;可以把消息传递给报馆。写一份声明,一份通电。交给报馆。一份揭露阴谋的重要声明。还有广播电台。租界里有那么多电台。现在报馆正忙着,明天的早报还没截稿,还来得及。拟个稿子,分写几十份,让人分头送到报馆和电台,明天一早全上海的无线电里都可以听到这声音。早报也会把消息传播出去。&rdo;
好主意‐‐林培文再一细想,觉得这简直是个不能再好的好主意。
他们整晚都在不停地写,反复修改,林培文无法请示上级,时间来不及,他只得怀着一丝僭越的惶恐写下这抬头第一行字:中国共产党上海区委员会致全上海市民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