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小宋有心了,这报纸我们原也有几份,只是子重那孩子到底年轻,不似你老练,心里少了成算,只各色带了两份回来,这如何够分的?老四、老五正在里头抄着哩,好热的天气,汗都湿了,倒也还算他们有些求学的心。”
雷、宋两家本属世交,从前也曾结了一门亲,虽然雷家人对雷郎中北上之举,私底下或许不无恼怒,但如今他们家那雷除病堂的郎中,日日夜夜都在泉州一带奔走,甚至还得了官府给的一块匾额,含混地表彰了雷家‘药泽父老’的善举,又得了钱,又得了体面,这也是因为雷郎中捣鼓出了‘牛痘’。
因此雷家对宋玉亭相当热情,雷老太爷亲自款待他吃茶,又示意小婢女将刚炸好的麻粩放到宋老爷手边,笑道,“来,尝尝我们家的新味儿,用的也是六姐处新产的药材所制。”
他半点不提刚才被捉回去的三孙儿,但宋玉亭也知道,自己把雷家最有出息的二房大孙子雷轻拐带到买活军那里去,迄今两年多雷轻也不肯回来,而眼看这三孙子怕也难留住,一心要去买活军那里闯荡,说来都是因为自己,当下也是打点着小心,斜签着身子坐在椅上,笑道,“老太爷厚爱包容,晚辈愧领、愧领。”
说着,便将那炸得金黄酥脆,上头还撒了红粉的麻粩捻起,放进口中轻轻一咬,果然口感香酥蜜甜,细品之下,又有淡淡的辣味,反而更显出了糯米与芝麻的油润香甜,不由赞道,“果然是太爷家的名点,令人回味无穷,这辣味恰到好处,微咸而更显甜味……嗯,这似乎不是雪花糖,而是添了蜂蜜?”
在座几个陪坐的耆老都笑了,也道,“不愧是宋家人,你们走南闯北,是真的吃过见过。”
这麻粩是泉州一带流传已久的茶点,富裕之家往往常备,用糯米与槟榔芋泥做馅,虽然这二者都是顶胃的东西,但麻粩的馅心却偏偏酥脆蓬松,外头再裹一层麦芽糖衣,这糖衣又要粘牙,最外层沾一层芝麻,也有沾花生碎的,再入油慢炸而成。
闽南一带探望病人、孕妇,往往也有称半斤麻粩带去的。而雷家的麻粩又是一绝,时常大量制作分送亲友,宋玉亭从小吃雷家麻粩吃到大,自然能吃出不同来,此时因笑道,“从前用麦芽糖,是前些年买活军的雪花糖贩来了之后,这糖衣就变了方子,添了雪花糖在里头,滋味更足而口感又更轻盈了许多,当年小侄头一回品尝,便觉得比往日更加美味,如今几年过去,现下市售的麻粩也都添雪花糖了。”
这番往事款款道来,其中都是两家多年世交的情分,雷老爷子十分欣慰,连道,“可是如此,外头的麻粩,如今反倒是雪花糖添得更多,粘牙糖添得少了些,这全是因为雪花糖卖得便宜——还是你们怜恤乡里啊。”
泉州的盐糖贸易现在几乎都被宋家包了,盐价、糖价还不是宋玉亭一言可决?他不赚父老的钱,图的便是这民间的一点声誉,双方这样互捧,彼此都觉开怀,雷家几个爷们又道,“这蜂蜜也要归功于你们这些雪花糖,若不是糖价下来了,蜜蜂没那样容易越冬,这蜂蜜的产量也上不来。如今我们泉州一带,蜂蜜比往年要增产了五成,对我们这些药材铺子倒是好事儿。”
此时养蜂早已是相当普遍的行业,除了蜂蜜之外,蜂蜡也很能卖上价,只是这一行颇难做大,利也有限,便是因为在无花的季节,蜜蜂只能吃糖为生。因此养蜂人多是四季迁徙,逐花而居。饶是如此,到了冬日也还是有大批蜜蜂死去。
而泉州这里,由于雪花糖卖得便宜,蜜蜂过冬的耗费便少了,一个糖价下来了几年,竟连养蜂业都跟着发展起来,让药材铺子也跟着得了好处——不但蜂蜜本身就是一味药材,药铺卖的药丸许多都是合蜜来滚的,蜜价低了,不但雷家的麻粩能用蜂蜜来做,且雷除病堂的药丸子也能跟着降些价格,不论多少那都是百姓的实惠。
宋玉亭本人是看了三期报纸的,对其中一期上刊登的文章极是认可,其中正解释着为何商业贸易如此重要,而泉州糖业的变化,以及后续一系列的改变,就是再好不过的例子。为商者利润不必一味追高,细水长流,维持一定的收益,一样也能厚泽百姓,倒是比一般的吏目更见好处哩。
此时听雷家说起这些事,他心中的欢喜更胜于赚了多少钱,只恨不得要写一篇文章,也刊发出来,叫《买活周报》的百姓们都知道有这样的好事,因他宋玉亭而发生——便是因此要给周报厚礼,也都是极愿意开销的。只是此事一时也操办不得,只能强自压在心底,眉开眼笑,拿起茶杯连喝了几口安溪铁观音。
众人因又品鉴起了这辣椒粉和麻粩的配搭,按雷老爷子所说,这是在试验辣椒的药性、食性,雷家一向推崇食药不分家,并且很热衷于引种新鲜药材植株,因此雷轻也常常请宋家船队捎带盆栽,如辣椒、西红柿、玉米等,如今都在雷家庄子里种着。雷老爷子道,“这样东西都是很可吃的,不过只有辣椒或可以入药。玉米一说产量极高,可惜本地农户愚钝,日子也还算过得下去的那些,都不愿学种玉米,也就我们家的庄子勉强种了一些,几个逆子还老大不乐意。”
似雷家这样的人家,在本地根深叶茂,乃是大族,主支以雷老太爷为首,膝下六房已经分家,但还时常到主宅来请安走动,刚才所说的老四、老五便是别房的子弟,至于其余远近亲戚,也多有从医的,虽然不算富可敌国,但多数各有安稳营生。这种人家也不抱能青云直上的希望,只想着安稳传宗接代,是最盼着国富民安的,所谓忧国忧民的那些士大夫,便多数都是从这样的家里出来。
除此之外,若说雷家人还有什么欲求,那便是在医道上有所进展,若能著书立说、开宗立派,再出一个在杏林中名声广博的名医,恐怕雷老爷子也就无憾了。不过此事也已被雷轻完成了大半——此事最可惜的便是由于买活军是反贼,牛痘和雷家的关系不能大肆宣扬,否则只怕雷老爷子早就敲锣打鼓地祭祖去了。
宋玉亭知道雷轻还曾托人给雷家带回了《赤脚医生手册。一》,雷家暗中研读了很久,而且还在民间散布删改后的抄本,这抄本以一些疾病的诊断和颜芳为主,并没有人体图这样过于激进的内容,但之后历次包裹中便没了后续。雷老爷子每常念着雷轻,只怕也是念着后续。
此时因就投其所好,先和他谈起报纸上关于寄生虫病预防的文章,“那里头言之凿凿,也不知真假,您老看呢?”
雷老爷子肃容道,“这是不敢有假的,如今外头都传言那位是天妃娘娘转世,以我看,天妃娘娘这或许还不好说,但曾为老药仙做了采药童子这是不假的,她口中凡和用药有关的,言必有中,再无虚言。只看一个牛痘,便什么都知晓了。我们这些侥幸窥天之秘的劣医,怎敢胡乱评议她的金口玉言?”
以谢六姐反贼的身份,这言论可谓是极为大胆的,不过在座众人都是多年的老交情,而且谢六姐究竟是不是反贼,官府似乎还没有完全的定论,连京城都和他们做生意。是以厅中众人也不诧异,反而兴致勃勃地议论起来,“究竟是天妃转世,还是采药童子,这实在是不好说的。我有个亲戚在长溪县,前些日子写信来,说是长溪县一带,现在信奉六姐的人很多,都当她是天妃转世,还有说要在今年的天妃大祭中多添一尊六姐这转世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