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她们班将是高二年级的一等奖。晚上六点半,下课铃声响起。丁茴早早就脱了裙子,换上了校服和运动鞋,高跟鞋她实在是穿不惯,费晴说她一瘸一拐的,走路时从后面看背影超级搞笑。她此刻正站在楼下,等周祈出来。闹哄哄的人群从她身边经过,因为脸上的妆容没东西可以卸,只能顶着一脸浓妆,等会儿回家了再卸,也因此,不少人都认出她是下午弹琴的人,目光总是投向她。周祈来的时候,就看见丁茴拿这个帽子扣在头上,他仔细看了看,发现是自己的。走过去敲敲她的头,他很无奈地道:“你现在还学会偷我东西了?”丁茴取掉帽子,扔给他,“哪有,要不是等你这么久,我也不用接受大家的注目礼。”“好好好,我的错,今天你是大功臣,什么都你说了算。”丁茴抿着嘴笑笑,看他从车棚里取出车子,从善如流地跳上去坐下。见状周祈挑眉,“你现在是越来越顺手了。”“那当然,哥,出发!”她怀里抱着书包和装着裙子的大袋子,推着车往前走了两步,周祈回头,轻踢她晃动不止的小腿,“你安分点。”“好好。”丁茴缩缩脖子,安分下来。知道她今天心情好,周祈想着再带她去吃个火锅。只是走出校门的时候,他却缓缓停下了脚步。“怎么了哥?”丁茴从他身后探出头。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她看见一个女人正站在前方,一个周祈跟她有六分相似的女人。几乎是瞬间的,丁茴就反应过来。这是周祈的妈妈。:过去周祈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杨嘉。他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女人,她现在的样子几乎快要让他不敢相认,跟四岁之前停留在自己脑海里的模样完全大相径庭。她现在比以前要瘦很多,洗得发白的淡蓝色短袖套在她身上,风吹过时,周祈能隐约看到她的胸骨贴在上面。那袖管里露出的胳膊细瘦,透着算不上健康的暗黄,而下面黑色裤管里露出的脚踝和小腿,更是皮包骨。杨嘉面色憔悴不说,头发大概是之前染过颜色,只不过现在掉的差不多,开始变得枯黄,拢在一起形成细细的一股扎在脑后,两鬓处还有不少白发掺杂在其中。风吹来时,周祈看到她凌乱的发在空中舞动,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杨嘉,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她是他的妈妈,却比谁都陌生。杨嘉这些年唯独让周祈觉得没有改变的,大概是她的眼神。她望向自己的眼神,从很久以前开始,慈爱之下就一直暗含着一种惆怅,她看着自己,好像永远都开心不起来。周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妈妈跟别人不一样,对着自己总是开心不起来。后来他渐渐懂事,在杨嘉离开后,周祈隐隐明白,那时候杨嘉有产后抑郁,但这种状态周海全并没有发现,导致杨嘉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对周祈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最后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回头,甚至看都没有看周祈一眼。杨嘉和周海全的婚姻维持了七年就以失败告终。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是很让人羡慕的一对夫妻,杨嘉中文系毕业后就一直在小学当老师,周海全则是在国企做工程师,收入稳定,容貌般配,在没有生下周祈之前,他们两个人过得算得上不错。平日里也很少红脸吵架,杨嘉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周海全体谅她,并不急着要孩子,所以直到结婚快两年后,他们才怀上了周祈。怀孕之初,这个家庭里满是欢声笑语,所有人都在为一个新生命的到来而感到开心,只是随着越往后,很多矛盾也渐渐显现出来。杨嘉怀孕时孕吐很严重,工作也无暇顾及,辞职之后就一直在家待产,周海全单位家庭两头跑,负责着家里的一日三餐和所有家务。杨嘉看出他很疲惫,因为她自己父母早亡,所以她想让周海全的父母来家里帮帮忙,结果周海全当即反驳,他不乐意,不想让父母受累,两人甚至为这件事吵了架。后来,随着家里的琐碎事情越来越多,加上杨嘉因为怀孕而心情起伏很大,动不动就发脾气,周海全的耐心也逐渐在杨嘉孕后期的时候快要被磨光。他回家不再主动跟杨嘉交流,吃完饭后就回单位,开始经常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加班,即使没有工作,相比于家里,他也更愿意在单位待着,而杨嘉却开始猜忌他是不是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尽管后来证实什么都没有,只是她在胡思乱想,但她心里还是结下了疙瘩。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直到周祈的降生,周祈降生的那一刻,杨嘉和周海全其实都是终于松了口气的状态,欢喜占比很少很少。而杨嘉的情绪在产后周海全因为工作临时出差半个月没有告诉她而彻底爆发。尽管周海全临走前请了一个保姆照顾杨嘉,可杨嘉从孕期就开始日积月累的消极情绪并没有因此而得到缓解,反而从此之后开始慢慢发酵,她开始发呆,也不看不喂孩子,偶尔嘴里还会冒出一两句胡话,吓得保姆最后都离职。后来随着周祈一点点长大,杨嘉想要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却发现自己的位置早就被人顶替,她已经失去了工作的机会,再四处去找工作,又都无果,周海全让她安心待在家里,她不愿意。也因此,每每看向周祈的时候,她都会觉得,是这个孩子的到来,把她多年来求学得来的价值都磨灭,让她变成了现在只能选择相夫教子。周祈再大一点的时候,周海全开始展现出对儿子的独断专控,他几乎反驳了杨嘉每一个在教育孩子上的提议,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是对的,让杨嘉在家里渐渐失去了发言权。最终在周祈四岁的时候,杨嘉选择了离婚,不仅是受不了周海全,也更因为那时候她外面已经有了人。周海全其实知道她在外面有了人,但相较于妻子出轨,他还是更愿意相信是他们教育孩子的理念不同,他们产生了分歧。说到底,周海全是不愿意去相信他和杨嘉从大学开始的感情,在短短几年的婚姻磋磨下,这么轻而易举地就破裂了,这大概是一个男人可悲又可笑的自尊心。周祈到现在都记得,杨嘉离开的那天,是个艳阳高照的下午。他刚从幼儿园放学回家,正在客厅的茶几上趴着看老师下发的绘本,看着看着,他听见卧室里传来砰砰几声动静,扔下书想要去卧室时,却在抬头的一瞬间,发现杨嘉正拖着两个大行李箱要往外走。杨嘉只看了他一眼,还是周祈所熟悉的那个眼神,只是这一次的还掺杂了些别的,后来他想,大概是愧疚。她什么都没说,就匆匆要离开,而那时候周海全还没下班,没人能拦得住她。小孩子大概对离别都有着独特的敏感。四岁的周祈下意识就跑过去拉住她的手,问她去做什么,能不能带上自己一起,杨嘉却摇头,只说让他以后都乖乖听爸爸的话就好。那天的最后,是不论周祈如何哭闹,如何用再大的力气抱着杨嘉的腰不撒手,她还是用力甩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杨嘉最后留给他的,只有一个永不回头的背影。而在那天之后,杨嘉没有回来看过一次周祈,不论是逢年过节,还是他的生日,都没有来过。此刻看着杨嘉,周祈莫名喉咙干涩,杨嘉专有的那个称呼太过久违,他有些叫不出。“阿祈。”倒是杨嘉先开口,她缓缓走上前,“我是妈妈。”坐在车后座的丁茴已经呆住了,她看着周祈握把的手背上青筋凸起,自己正前方的身板也异常僵硬,她大概明白,他此刻是无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