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迎春被穆老三交托给神武将军冯紫英后,安下心神,便担忧起可人来:贾珠可是为了可人“出家”呢,贾母、王夫人怎么会饶恕她。
恰在大街上听说贾家西府割了一半府邸,要放出许多用不着的下人,就疑心趁着这乱子,贾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夫人掩人耳目地就把可人发卖出来——给贾母、王夫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张扬着发卖,毕竟贾珠出家的消息还瞒着国子监祭酒李守中呢;倘若李家知道了,吵嚷起来,不但贾珠这门亲事要丢了,就连贾珠身上的功名也要没了——谁肯叫个和尚去考科甲?
如此,断定了王夫人会偷偷摸摸地卖可人,恰冯唐之子冯紫英一直纠缠着替柳湘莲讨要桃萼,便对着冯紫英兜着圈子说有一个叫可人的十四五岁丫头,一定会因为她被拐出贾家,就被贾母、王夫人发卖出来。于是童言童语地跟冯紫英约定拿了那可人换桃萼,就叫冯紫英缠着冯唐去救可人。
冯唐坐在轿子里,靠着靛蓝的引枕,倒是没问可人、桃萼的事,只寥寥问了几句怎么认识的穆老三,得知贾政、贾珍打了穆老三,拍手笑道:“这么瞧着,你二叔出城当这一次差,怕要办砸了差事,重新打回工部里学习呢。”说着话,就叫自己随从盯着宁荣大街,瞅准时机了再去救人。
迎春听见那“学习”二字,会心一笑,知道冯唐的意思是,贾政的官没丢,但只怕要在工部里做个动辄得咎的“无事忙”了。
瞧那冯紫英满嘴的义薄云天,又怕话多了在冯唐跟前露出破绽——毕竟她可是装作不知道穆老三是谁,耍赖认下的干爹,就索性谁的话也不正经搭理,一会子肚子饿,一会子好奇街上小把戏的消磨时光。
兴许是迎春腕子上一根明黄丝绦的效用,冯唐也不急着去西山,就也一会子打发人去买小点心,一会子买了昆仑奴面具的给迎春。
于是,他们才出城门,冯唐的长随就已经将可人买来了。
瞧着满天繁星下城外芳草萋萋,万籁俱寂,不时有孤鸟惊飞,迎春只做出困顿的模样,不叫可人跟冯唐、冯紫英搭上话,打着哈欠靠着可人,就催着轿子快向西山去。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可人在轿子福了福身,只觉得如今再想起贾赦来,也觉得贾赦慈眉善目、老实忠厚得很,待要问是谁救了迎春又救了她,见迎春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便老实地闭了嘴,半响说了一句:“姑娘救了我,从今以后,只要姑娘吩咐一声,可人若能办到,绝不推辞一下。”
迎春听了,低声笑道:“万一珠大爷回来了呢?”
可人脸色雪白一片,没有一丝的血色,“……回来了又怎样?他、他竟然不来救我,转身就出家了。论起担当来,还比不得小小年纪的姑娘呢。”九死一生下,竟看破了一样,再不以为贾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只觉他不问清楚就出家,又害得她被贾母、王夫人憎恨,又害得没进门的珠大奶奶尴尬难堪。
迎春瞧她是当真想明白了,心笑她先前也是狗眼看人低了,这可人能混到贾珠跟前第一人的位置,也不全是这一副好皮囊的功劳。忽然听见静寂中一点动静传来,微微撩起帘子,只瞧见一片连着高耸城楼的芳草地上,借着星光,贾赦老夫聊发少年狂地骑着马,握着一根球仗俯下身子向一枚约莫看出点红色的球打去;那一日不见的贾琏高高地举着灯笼叫嚷:“老爷,王爷在西南等着呢!”这一声后,贾赦果然使出吃奶的劲将那红球向西南打去,不料球没飞到西南,反倒向西北飘去;忽然又冒出一匹雪白的马,马上球杖一拦,那球就飞进了高高挂在杆子上的球筐里。
“哎——”贾琏站在边上,干着急。
一匹红鬃马奔到贾赦跟前,马上老当益壮的南安老王爷拿着球杖向贾赦胸前一捅,“窝囊废!自打你跟我一军后,就像挨了一盆子狗血一样,只见输,不见赢!”
贾赦臊得满脸通红,忙翻身下了马唯唯诺诺地赔不是,不说自己功夫不到家,反倒举着球杖埋怨贾琏,“都怪下官那混账小子吵吵嚷嚷,看下官打烂他的狗头,给王爷出气去。”
“哼,不用打他的狗头,你叫他上场,你一边歇着去吧。”南安老王爷瞅了一眼还没怎样就气喘吁吁的贾赦,对贾琏一扬球杖,“来替你老子吧。”
贾琏忙慌将手上灯笼递给小厮提着,迎上去接了贾赦手里的球杖并马匹,翻身上了马。
贾赦红着脸退到球场外,望见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两人配合得南安老王爷好不默契,心里艳羡着,忽然被人一拍肩膀,正要将在南安老王爷那受了气撒在拍他的人身上,一回头瞧见是虽年轻却深得君心的神武将军冯唐,就抱着臂膀笑道:“什么风把老弟给吹来了。”
“什么风,还不是你家的风!你家风大雨急的,连个姑娘都叫吹了出来。”冯唐示意贾赦去瞧抬着的青花轿子。
贾赦听见轿子里悉悉索索的啜泣声,又看冯唐抿着嘴意味深长地看他,生怕在一群同僚面前丢人,也不敢问,只匆匆地对冯唐一拱手道了谢,也不再瞧贾琏陪着南安老王爷打马球,忙叫伺候在一旁的费大、王善保领着轿子随着他进了西山大营,直进了分给他的一间干净院子,进了房里,坐在插了几根孔雀尾的粉彩大花瓶下,捧着茶就蹙眉等人进来。
“老爷!”迎春哽咽着,扑到贾赦怀里,“老爷,险些就见不着你了!”故意地把手腕子举起来,将那饶了三四圈的明黄丝绦露出来。
贾赦被要训斥迎春太轻狂,就算家里有点事,也该忍一忍,等他跟贾琏回去了处置,不该家丑外扬地叫外头人笑话了;谁知一眼瞧见那明黄丝绦,训斥的话也说不出口了,握着一方缨络出珠碎八宝手帕给迎春擦着眼泪,先不问迎春,只看向低眉顺眼着跟进来跪在地上的可人,“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