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碧蓉吃惊地看着裴岳。
裴岳另一只藏在衣袖中的手攥紧,微微颤抖,忽然下了某种决心,索性对着常碧蓉说:“虽然我不是个男人,但我的心是活着的,我希望你过得好!”
“杨彦从前就中意你,只不过那时候你们都年轻,错过了。而今他回来了,且不说还有这份心,即便没有,他也再合适不过了。单看他的人才,才三十四便是手握实权的将军,未婚配,人品算得上端方守正,也没听见过什么不好的传闻,我也让人打听过,并无暗病。再说家中,杨家虽不是世家高门,可大户人家是非多,你嫁过去身在其中费心费神。杨彦自己在军中熬出头,无旁的亲戚,上只有一个老母亲,家里仆人都只有一直跟着的两个老仆,他军中也就两个贴身伺候的人,都上不得台面。你若是嫁过去了,正正经经的当家主母,杨彦对你又有情,那杨大将军府里那还不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其实他还有层意思,常碧蓉这方家世不显,年岁不小,前途也就这样了,若嫁的人家门槛太高,难免辛苦。
两人心知肚明,裴岳却顾及她面子,没有点破。常碧蓉听他这样为自己打算,想起这些年来的恩恩怨怨,不禁感动得红了眼圈。
裴岳说完了,静静地等着,蹙着眉头小心地看着她,询问她的意思。
常碧蓉受不住他的眼神,扭过头去,点头说:“让我再想一想。我会好好想的。”
说完,此事告一段落,两人都默默无言。只听窗外簌簌雪落的轻响。
裴岳深吸一口气,淡淡地说:“都说太监不是人,我知道我是,我心里还会藏着人。”他一凄然笑,“我有时候挺后悔为什么不早些遇见你,可不进宫大概也就碰不见你了。最好生在官宦人家,在某个机会入宫的时候能碰见。该多好!”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安排平日里琐碎的差事,只有最后一句话里怎么都掩不住遗憾和不可能实现的期盼。
常碧蓉垂泪拉住他的衣袖,说:“你别说了。”
“让我说完,今日说不完下次恐怕就说不完了。”裴岳说:“可惜我上辈子积德不够,投胎在了穷苦人家,全家七口人挤在一间破屋里,最记得的就是夜里一下雨全家都起来找能装水的东西接漏下来水。我才进宫时天天被人抽嘴巴子,因为吃饭太快。家里孩子多,吃不饱,吃到嘴里没咽下去的都能被人抠出来,不抢不吞又有什么法子?进了宫好些年了才知道了饱的滋味。”他叹了口气,接着说:“现在过的日子是那时候想都没想过的。”
裴岳自嘲一笑,“七个孩子,还都是男孩儿,我排第五,头一个死得早,老四跟我最好,九岁的时候吃了个发蓝的桃子也死了,五个孩子,独独我一个……”裴岳低下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全在一片阴影里。
常碧蓉心里难受。
裴岳抬起头,凝神看着常碧蓉,说:“我不记得头一回见你的时候了。不过我记得头一回跟你说话。”
常碧蓉听到这里破涕为笑,说:“我知道。你说你是渭州平凉人,我说我最讨厌平凉。其实我是在认识你之前就讨厌平凉了,不是因为你说你是平凉人。我还记得你听完吃惊的样子,本来一脸兴冲冲的样子,吃惊得毫无防备,每次想起来都要笑。”
那时候真年轻,都不懂掩饰自己的情绪。不知道珍惜旁人的善意。
裴岳笑了,很开心的样子:“能问为什么讨厌平凉吗?”
常碧蓉顿了顿,翻出旧事,却发现也没当年那么耿耿于怀了,便淡淡地说:“那时候定了门亲,就是平凉人。可临了却被退婚了,就遇上了大选,被选入宫中。那时候年纪小,最不愿离开家,却不得不跟父母分别。家中只我一女,爹娘也很是伤心。”
“平凉的人家?说不定我还认识呢。”裴岳笑道,“告诉我,给你出气。”
常碧蓉摇头笑:“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谁还记着这茬。”的确,说出这段往事,常碧蓉发觉自己已然心情平静,再没有当初的愤恨。
裴岳已经醉了,口齿含混,拉住常碧蓉说:“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幸福。其他的不用想,有我。”他拍着自己的胸脯,一字一字地说:“你一定要幸福。”
常碧蓉能忍下旁人的恶意,却难以承受这一句话的重量,不禁泪如泉涌,深感委屈。
幸福实在太难。
尝试过太多次,让她深受打击,信心丧失。
她接过裴岳剩下的酒,猛灌,又苦又甜,沉醉睡去。
常碧蓉猛然睁开眼,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翩翩”二字,看到的竟然是当年在灯会上那个少年郎,不管这些年过去当年的少年郎如今可能成了老大叔,但那种倾心的仰慕之情和少年时轻松惬意的心情至今难忘。
她呆呆坐在床上,扭头望着天光大亮的窗户,桌上已无杯盘,那个醉鬼也不见了。
她没有一点想动作的欲望,让一种夹杂着怅然、怀念、焦虑和不甘的情绪困扰着自己。
一直以来没觉着自己老,突然发觉岁月飞速从指尖流过。她下意识地看自己的手,时光一去不复返,与其白白浪费,不如去试一试。
裴岳和杨彦到底是旁人不能比的。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常碧蓉再也坐不住了。她跳下床,飞快的开始收拾自己,推开门,冬雪瑞阳,阳光照得满屋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