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老弟,你刚才问过我,花家舍为什么会把殡仪馆建在村里最醒目的地方?这个问题,我不想告诉你答案。就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自己去思考吧。&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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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江堤那片低湿的藕塘,穿过一片茂密的棉花地和数不清的蜂箱,我忽然看见了那条涧边的煤屑公路。一切都是那么的似曾相识!河水黝黑清澈,流得很急,河中长满了芦荻和菖蒲,成群的白鹭涉水而飞。河涧的另一边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紫云英花地。那细碎繁茂的紫色花朵盖住了田埂,沟渠,丘壑,把亮汪汪的水塘挤成了一条缝。天空又蓝又高,一棵孤零零的大楝树矗立在花地中。我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一看到那蜿蜒起伏的煤屑公路,看到那棵大楝树,我的眼泪马上就流了出来。也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是冥冥中的命运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我知道自己来到什么地方。
第四章阳光下的紫云英(31)
中午的时候,四周阒寂无人。我可以坐在公路边的一个水泥排水管上大声地哭泣,没有人会听得见。
谭功达从花家舍上船的时候是五点一刻,可他抵达窦庄镇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九点了,他从汽车站的售票窗口买了一张中午十二点的汽车票,这已经是从窦庄开往梅城最早的一个班次了。
他不知道如何打发剩下的这三个多小时。考虑到在梅城换车时肯定也要耗掉不少时间,当他回到普济,说不定天早就黑了。谭功达看似平静,可心里一直在怦怦狂跳,他火急火燎地在站前广场的小贩和货摊中乱闯了一通,最后靠在一棵大柳树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肥胖的妇人,正坐在树荫下卖凉茶。谭功达朝她看了一眼,马上想起来,一年前,他从窦庄搭船前往花家舍得时候,曾向她打听过渡口的方向。当时,妇人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神通,竟然预见到右侧的跳板会出事,提醒他要从左边的跳板上船……
想到这里,谭功达的好奇心又来了,他走到她的茶水摊跟前,对她喊道:&ldo;大嫂‐‐&rdo;
那妇人似乎正在打盹,被他一叫,吓了一跳。
&ldo;大嫂,你还认得我吗?&rdo;
那妇人定睛端详了他一番,用手里的扇子驱赶着茶杯上嘤嘤乱飞的苍蝇,露出了那两颗大暴牙:&ldo;不认得。不认得。客官是……&rdo;
&ldo;去年这个时候,我来问你打听渡口在哪儿,多承你指点。你还让我上船时要走左边的跳板。&rdo;
&ldo;想起来了,你这么说我倒有点想起来了,&rdo;妇人抿着嘴,可那暴牙还露在外面,&ldo;我说呢,也不怪我眼拙!一个生人,隔了一年,谁还能一下子认得出你来?&rdo;
&ldo;你怎么知道右边的跳板要出事?&rdo;
&ldo;呆子!&rdo;妇人大笑起来。她刚才还客气地叫谭功达&ldo;客官&rdo;,一眨眼的工夫,又叫起他&ldo;呆子&rdo;来了,&ldo;你这人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实话告诉你说,那天早上,我就是坐那条船来的。有一条跳板是新做的,刚刚刷的桐油,还没有干透,我下船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下,差点跌到湖里去。因此好心提醒你。这事我早已忘了,多亏你还记得。&rdo;
原来是这么回事,谭功达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这当中哪有什么神通?他从小矮桌上端起一杯茶,喝了,仍觉得不解渴,又喝了一杯。
&ldo;你是要搭车去梅城吗?&rdo;妇人问他。
&ldo;不是的,&rdo;谭功达道:&ldo;我有急事赶往普济,在梅城换车。可这儿去梅城的车要在十二点才开呢,想想真急人。&rdo;
&ldo;呆子呆子,真是个呆子!&rdo;那妇人将那破扇子在小矮桌上一拍,嘴里&ldo;呆子呆子&rdo;地嘀咕了一通,随后比划道:&ldo;你既是要去普济,又何必要在梅城换车呢?今天我索性再给你指一条路,好人做到底。你不如坐九点五十的车去官塘,那儿离普济就很近了,如果是抄近路,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到了。&rdo;
经她这么一比划,谭功达觉得果然有理,便放下茶杯,抹了抹嘴,转身就走。因他忘了付茶钱,那妇人急于要叫住他,可谭功达竟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九点五十分,发往官塘的班车徐徐离开了窦庄汽车站。谭功达站在车厢里,手里死死地捏着那张薄薄的车票,被拥挤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可谭功达还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里涌出一股狂喜的潮水。佩佩。佩佩。他在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仿佛世上所有的难题都已解决;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仿佛他们此刻已经见了面,佩佩就像以前那样歪着头,朝他漾漾一笑。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在普济停下,还是绕过它继续往前走。白天时根本不敢进村,我担心会有人把我认出来,我在村外革命烈士陵园的围墙边坐了一个晚上,又想到了用紫云英花瓣来占卜。
天快亮的时候,我就看见一个男人朝我走过来了,第一眼我就把他认了出来。很显然,他也认出了我。他快步朝我走来,四下张望,同时竖起食指,放在嘴边,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我看见竹篱后面一个早起的妇女正用镰刀刮去锅底的烟炱,而在不远处的一个茅缸上,一个老头正在那出恭。他走到我跟前,奇怪地朝我挤了挤眼睛,然后大声说:&ldo;你是卖木梳的吗?&rdo;
我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回他道:&ldo;是啊,木梳,羊角梳,箅子,什么都有。&rdo;
&ldo;那你快把木梳拿出来,让我来瞧瞧啊。&rdo;他掀开我挎着的篮子上的破布,假模假式样地朝里边看了看,其实里边除了一只讨饭用的碗之外,什么都没有。
第四章阳光下的紫云英(32)
&ldo;嗬,还有这么多的针线!我老婆要看看你的针线,你跟我来吧。&rdo;随后他就把我带到了他家里。等到进了屋,拴上房门,他整个人都像是瘫了似的,靠在门上大口喘气。他说,他已经透过窗户瞅了我好一阵子,&ldo;我不敢相信是你!可越看越像,你居然还活着!&rdo;
大嫂刚好去娘家走亲戚了。他就替我热了一碗隔夜的麦粥,让我吃了。我把当年为什么要杀人,以及从梅城逃亡之后一年来的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他坐在桌边,抽着烟。等我说完了,他又问我道:&ldo;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rdo;
我说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他又问我要走到哪里去。我说,我也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要么让他们捉了去;要么,哪一天走不动了,随便找个什么地方一躺,头一歪,就拉倒了。他一连抽了好几根烟,眉毛都拧在一块,脸色非常难看。最后,他忽然站起身来,对我说:&ldo;你呆在这屋里,一动不要动。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rdo;
到了中午时,他才回来。他轻描淡写地对我说:&ldo;佩佩,我看你哪也不用去了,就在普济住下吧。&rdo;我慌忙说:&ldo;这可不行,我不能连累……&rdo;我话没说完,他就把眼睛一瞪,道:&ldo;我已经决定了,这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