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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7章（第1页）

我本不信幽冥之事，此刻竟不觉悚然，仿佛李演的魂魄就在不远处冷眼看着这一幕。若不是皇帝抓得太紧，我内心深处的惶怖与虚冷定会被他感知无疑。近午的日光饱含暖意，风小了，恰到好处地驱散些许恐惧。我定一定神，索性将另一只手也覆在他凸起的指节，手心触到山石一样的粗粝和坚定。我淡然一笑：&ldo;冤枉？难道陛下责怪过皇后娘娘么？&rdo;

他一怔。是呢，在舞阳君之事上，他从未公然责备过陆皇后，更没有定罪。他只是一味地疑心和冷落。既无定罪，何谈冤枉？他所问非人，李演的梦更是所托非人了。我的回话，相对他愧疚而疑惑的心，实是空洞而准确。他的手慢慢松了下来，一如他的思维已经远远跟不上他此问的初衷。他讷讷道：&ldo;是么？&rdo;

这一问彻底驱散了我心中仅余的伤感和柔情，我端坐如仪，笑意平和：&ldo;陛下累了，才会胡乱做梦。还是再睡一会儿的好。&rdo;说罢将他的左手送入被中。

皇帝有些心烦意乱：&ldo;朕睡不着……&rdo;

我笑道：&ldo;那微臣给陛下念书听。&rdo;

皇帝叹道：&ldo;也好。就念司马相如的《大人赋》吧。&rdo;

我顿时怔住，不觉一笑。他问道：&ldo;笑什么？&rdo;

我笑道：&ldo;好些年前在景园的时候，夷思皇后政事繁忙之余，也曾命微臣念过《大人赋》。&rdo;

皇帝有些意外，仿佛对陆皇后的喜好知之甚少：&ldo;原来皇后也喜欢《大人赋》。&rdo;

我一面招手命小简拿书来，一面悠然向往：&ldo;那时候皇后娘娘正监国，娘娘还问微臣，究竟是做仙人好，还是代陛下牧守天下好。&rdo;

皇帝定定地看着我。我只低头翻着司马相如的文集，翻书声似流水，缓缓倾落最后的试探与失望。良久，他力不从心地叹道：&ldo;即便是帝王至尊，亦不过是凡人。哪有做仙人快乐逍遥。&rdo;说罢转过头，目光向天，坦然无愧，&ldo;哪怕朕死了，魂魄也要在天上，好好看着这天下。朕要看太子能不能做一个好皇帝，看着这江山流转，将往何处去？！&rdo;

我淡淡道：&ldo;太子殿下会是一位明君的。&rdo;

皇帝含糊地应了一声。我终于翻到了《大人赋》，再抬头时，他眼角忽然多了一道银丝般的泪痕。他再没有说话，只合目听我念着，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ldo;……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眩眠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乘虚无而上遐兮，超无有而独存。&rdo;

念罢，我竟无力合起书，双手一颤，泪滴洇湿了字迹，书与泪一同跌落在地。风贴地吹过，书页自左至右极快地翻过，眼帘中只剩了一页清冷单调的封底。虽然他的泪痕已干，不知为何，我仍是忍不住用帕子擦拭他眼角的皱纹，不为别的，只是抚平他这二十年来的辛劳、疑惑和不平。入宫十年有余，这是我唯一能给他，也给自己的平和与温存。

午后，皇帝陷入昏迷，半夜，已至弥留。所有的妃嫔女官和皇子、公主都坐在寝殿外的暖阁中候旨。小皇子和小公主熬不住困，都在母亲怀中睡了过去。为了避免遇见华阳公主，我独自在小书房中等候。寝殿中龙榻前只有尚太后、太子高曜、宰相白子琪、御史大夫施哲和小简等一班宫人守候。

北窗大开着，风灌了进来，冰冷刺骨，像那一夜我潜入守坤宫看望慎妃时益园中掠过枯树梢的风。天快亮时，我忽然听见高曜和群臣放声痛哭。小简退入暖阁，嘶声长哭，哀戚道：&ldo;陛下驾崩了……&rdo;接着暖阁里传出女人的啜泣，夹杂着几个小儿被吵醒后懵懂不悦的啼哭。

我在窗前呆站着，并没有流泪。听说人死后，灵魂无所不知。他应该已经知道当年的真相了，恐怕我将要迎接更深的噩梦。倘若真是如此，我宁愿在梦中，永不醒来。因为只有在梦中，我才能披露一切的虚伪和恶行，向他痛哭忏悔我的罪。然而我知道，就算我在梦中忏悔千万次，醒来之后，我仍旧是一个罪人。永世不得安宁。

景德元年腊月十八，皇帝高思谚驾崩，终年三十六岁。

注释：

[1]《孟子&iddot;离娄下》：&ldo;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rdo;

[2]《道德经》：&ldo;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rdo;

[3]《论语&iddot;述而》：&ldo;子曰：&lso;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rso;&rdo;

[4]《魏书&iddot;列传第五十二&iddot;郭祚传》：&ldo;祚表曰：&lso;萧衍狂悖，擅断川渎，役苦民劳，危亡已兆。然古谚有之，&ldo;敌不可纵&rdo;。夫以一酌之水，或为不测之渊﹔如不时灭，恐同原糙。&rso;&rdo;

[5]《春秋左传&iddot;桓公元年至十八年》：&ldo;于是齐人侵鲁疆，疆吏来告，公曰：&lso;疆场之事，慎守其一，而备其不虞。姑尽所备焉。事至而战，又何谒焉？&rso;&rdo;

[6]李白《赠从兄襄阳少府皓》

[7]王符《潜夫论》：&ldo;人天情通，气感相和，善恶相徵，异端变化。圣人运之，若御舟车，作民精神，莫能含嘉。&rdo;

[8]《三国志&iddot;魏书&iddot;任城陈萧王传第十九》：&ldo;臣闻羊质虎皮，见糙则悦，见豺则战，忘其皮之虎也。今置将不良，有似于此。故语曰：&lso;患为之者不知，知之者不得为也。&rso;&rdo;

[9]《周易&iddot;艮卦》：&ldo;《彖》曰：&lso;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rso;&rdo;

[10]《诗经&iddot;大雅&iddot;荡之什&iddot;抑》：&ldo;於乎小子，告尔旧止。听用我谋，庶无大悔。天方艰难，曰丧厥国。取譬不远，昊天不忒。回遹其德，俾民大棘。&rdo;

[11]《周易&iddot;震卦》：&ldo;《象》曰：&lso;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rso;&rdo;

[12]《诗经&iddot;小雅&iddot;节南山之什&iddot;巧言》：&ldo;乱之初生，僭始既涵。乱之又生，君子信谗。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rdo;

[13]《晋书&iddot;列传第六十八&iddot;王敦传》：&ldo;虽功大宜报，亦宜有以裁之，当杜渐防萌，慎之在始。&rdo;

[14]《孔雀东南飞》

[15]杜牧《河湟》：&ldo;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rdo;

[16]《史记&iddot;仲尼弟子列传》：&ldo;方孔悝作乱，子路在外，闻之而驰往。遇子羔出卫城门，谓子路曰：&lso;出公去矣，而门已闭，子可还矣，毋空受其祸。&rso;子路曰：&lso;食其食者不避其难。&rso;子羔卒去。有使者入城，城门开，子路随而入。造蒉聩，蒉聩与孔悝登台。子路曰：&lso;君焉用孔悝？请得而杀之。&rso;蒉聩弗听。于是子路欲燔台，蒉聩惧，乃下石乞、壶黡攻子路，击断子路之缨。子路曰：&lso;君子死而冠不免。&rso;遂结缨而死。&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