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刹那,也许是文人那脆弱的神经使然,管文勤知道,他的生命,马上就要结束了。于是他没有躲避--他躲不开--而是双手伸出去,把刺刀伸出去……
&ot;教授!&ot;刚刚转身的李伯楠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吼叫,他跳上去,一把扶住管文勤,后者却踉跄了一下,扭身趴伏在李伯楠身上。鲜血从两个人之间淋淋漓漓洒在地上,管文勤的步枪连着刺刀,刺刀插在那日本军官胸口,他睁着眼睛倒下去,管文勤的步枪也脱手滑落下去。李伯楠紧紧揽住管文勤,似乎那样就能够挽回这一切。
管文勤双手哆嗦着探下去,摸到了自己的胸骨,摸到了软绵绵的内脏,那是肠子吗?光滑的如同丝绸一样……他感觉不到疼痛,全身的力气如同从胸腔以下的地方迅速流走,如水一样……
&ot;教授!教授!&ot;李伯楠大声喊叫着,然而管文勤已经说不出话,他的双腿渐渐无力,搭在李伯楠肩膀上的身体越来越沉重,于是他们向着脚下的中华大地滑下去。最终两个人一起坐倒。管文勤张了张嘴,似乎想吟诵一句古诗或者词句,聊以自嘲,或者安慰,但他最终没有吐出只言片语,只是努力向李伯楠展露出一个微笑,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把那花红柳绿的世界隔绝在眼皮之外,隔绝在灵魂之外。
李伯楠颤抖着抚摸了管文勤的颈动脉,他的手指上有大量的鲜血,擦在管文勤的脖子上。管文勤的身体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冷下去,带着平静甚至略显欣慰的表情冷下去。李伯楠慢慢把教授的身子放平在屋子墙角之下,用染血的双手持起了步枪。他的面庞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但是当刺刀刺入一个日本兵小腹的时候,李伯楠拼命地扭动手腕,让扁平的刀刃在日本兵柔软的小腹中狠狠搅动,搅烂经、络、肌肉和肠子。那日本兵扔了步枪,双手抓着李伯楠的枪杆,身子弯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他的眼眶瞪裂了,缩小的瞳孔疯狂地搅动着,张大了嘴巴露出充血的牙齿,舌头硬直在正中央,等待发出那一声永远都不会发出的,因为剧痛而发出的惨叫。
李伯楠的眼神中充满了冷酷并且疯狂的含义,深邃的黑暗中,闪出一丝丝痛彻心肺的悲哀。
七
9月2日下午2时,大上海北侧,宝山城西门外,日军第三师团某联队第二大队第一中队中队长小野中佐终于以一个殉道者的姿态,与中华民国沪江大学国学系48岁的教授管文勤先生同归于尽。
小野中佐的死亡,让日本士兵们丧失了最后一丝逃脱的希望。他们并不为了自己的生命而乞求怜悯--在日本那样一个军国主义强势的社会中,投降后的屈辱会与社会中的歧视一起伴随日本士兵终生,让他们生不如死。所以,此刻的日本士兵宁可做困兽之斗,宁可死。
而中国的守卫者,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意愿,让这些来自岛国的渔民或者农夫继续生存下去。满眼的鲜血,满地袍泽的尸体让他们内心充满了残忍的念头。几个日本士兵被打退到一个房屋中,李伯楠根本没有犹豫,连续从窗户里扔进去三个手榴弹。一个日本兵被倒在地上的中国汉子拽倒,几柄刺刀一起刺下,把他剁成了肉泥……
一些日本人绝望了,他们决定以武士的荣誉结束自己的生命,于是一个日本军官在屋内庄严地切腹,但他只切了第一刀,就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和力量,他哭喊着,不得不由背后的介错[注:被找来作为剖腹者助手,在最痛苦一刻替其斩首的人。]砍下了他的脑袋。当介错自己切腹的时候,窗口的射击击碎了他的胸膛,也击碎了他可怜的自尊。剩下一个日本军官用手枪打爆了自己的头颅。在几秒钟之后,一个日本兵被四面包围走投无路,在钢盔上敲响了自己最后一个手榴弹。
然而,更多的日本人,则是被愤怒的中国人用乱枪扫射成一摊烂肉,或者用刺刀刺死。鲜血和牺牲让复仇者拥有足够的借口和怒火,他们把身受重伤,但仍然活着的日本人拖起来,活生生地钉在地上、门板上、墙壁上,想办法给他们以最无法忍受的剧痛,让他们发出最凄厉的惨叫,并愉悦地听着那惨叫变成呻吟,呻吟渐渐悄无声息。
仇人的痛苦,胜似蜜糖。
最后一个日本兵被四五柄刺刀同时刺中,金属的刀刃在他的体内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几个沉默的男人们喘息着,望着这具令人憎恨的尸体,他们抽刀,鲜血从无数个伤口出来,喷了几个人一身,没有人在意。那尸体沉沉倒下,如一段腐朽了很久的木头。西门外的战斗结束了,小野中队成为了一个历史。
吴建平大口喘着粗气,他环顾四周,46位袍泽横七竖八地倒在方圆几十米的这一小片土地上,与此同时,还有37名黑衣的汉子同样流尽了最后的鲜血。但是,在他们的身边,127具日本兵的尸体层层叠叠,流出的鲜血将大片的土地浸透,成为黑红的稀泥,脚下一踩,就是一声令人心头发麻的&ot;咕叽&ot;。
吴建平缓缓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左右都是他的战友。他抬起臂膀,举起步枪,从胸腔中爆发出一声撕裂天际的呐喊:
&ot;杀敌!杀敌!杀!&ot;
&ot;杀敌!杀敌!杀!&ot;
无论军人们,还是那些黑衣的汉子,都举起了自己的枪,爆发出这几个简单的音节,这几个音节中包含着他们的血气、阳刚、怒火、骄傲,还有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