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听到我们的对话,都纷纷把注意力转移到这里来。当他们看到刘局居然让我把金印拿起来看,都露出惊讶和不解的表情。一个戴着玳瑁眼镜的老者说:&ldo;我说刘局,这可是文物呀,您叫个毛头小伙子来,岂不是把国家大事当儿戏?&rdo;
刘局却稳坐钓鱼台,摆摆手道:&ldo;有志不在年高。要善于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才能集思广益嘛,对于目前的现场鉴定,也会有所帮助。&rdo;
抛开这些繁杂的念头,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两方金印捧起来,先用眼,再用放大镜细细观察。
造假与掌眼(词语本义为留心观察与出主意,在古董圈中则意为鉴定古董的真伪),这是藏古界永恒的主题。我在琉璃厂混了这么久,深深感觉到,鉴宝就像是攻克一个堡垒,攻城的人拼命要寻找破绽,守城的人拼命要掩盖破绽,两边斗智斗勇,都需要绝大的耐心、眼光和机缘,才能有所成就。
这两枚金印,就是哪位不知名的伪造者筑起的大城。多少老将折戟于此,现在轮到我这火头军来做先锋了。
这飞熊纽做得十分精致,熊身拱起成桥状,四肢各攀出印方一角,两肋各伸展出一片羽翼,紧贴于身,既能体现出翱翔之态,又不会影响印章的使用与携带。我把金印翻转过来,这方印上刻着&ldo;飞旭之印&rdo;四字,&ldo;飞旭&rdo;为朱文,&ldo;之印&rdo;二字为白文(篆刻中,印字凸起的阳刻叫朱文,反之的阴刻则为白文,缪篆为汉魏时期制印常用的篆书字体,以形体匀整、屈曲缠绕具绸缪之意而得名),字体为缪篆,写得古朴严谨,勾画非常端正。
&ldo;规制、纹饰、凿痕、材质,甚至上面沾着的泥土颗粒,我们都检验过了,毫无破绽。&rdo;一位老专家没好气地提醒道,他不相信我还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刘局举起两只手指,军人干脆利落地递过一支特供的熊猫烟卷,给他点上。很快烟雾笼罩了他的脸,变得暧昧不清:&ldo;许愿,你能鉴定出来么?&rdo;
我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ldo;能。&rdo;
面对周围人惊异的目光,我提了一个要求:&ldo;能不能给我两根线?不用太长,三十厘米就行,一定要等长。&rdo;
刘局疑惑地问道:&ldo;这些行么?如果你想要什么精密仪器,我都可以调过来。&rdo;
&ldo;不,不,棉线就够了。&rdo;
刘局虽然不太明白,还是回头吩咐了一句,很快军人就取来了两根黑色棉线,应该是从哪里的毯子上扯下来的。
我把两条棉线分别栓在两枚金印的飞熊纽鼻上,然后将他们高高端起,用指头揪住另外一侧的线头,突然松手。一位专家&ldo;哎呀&rdo;了一声,急步上前要去接。只见那两枚金印被棉线吊在半空,滴溜溜转了几圈,然后静止不动了。
&ldo;你疯了吗?这可是一级文物!&rdo;专家出言呵斥。刘局也皱起了眉头。他们大概觉得我这一手好似杂耍一样,没什么意义。
&ldo;大家现在能看清了么?&rdo;我揪着两根棉线,把两枚金印悬在半空,让他们仔细看。
经过我的提示,他们看到,两枚吊在半空的金印倾斜角度有些不同。左手那枚向前倾歪,右手那枚却是正正当当。这种区别十分微小,不仔细看是很容易忽略的。
&ldo;右手一号印是赝品,左手二号印是真品。&rdo;我做出了判断。
屋子里一片寂静,没人相信我说的话。专家问我:&ldo;你的根据何在?&rdo;我耸耸肩:&ldo;刘局只是让我做一个判断,您是专家,应该知道对错。&rdo;
专家们听了面色一怒,大概是觉得我太嚣张了。这是我故意为之,手艺和钱财一样,不能轻易露白。我把金印放回到原处,回过头来:&ldo;刘局,我可以走了么?&rdo;
刘局站起身来,一挥手:&ldo;咱们隔壁屋子里谈,小范,你招呼一下几位专家。&rdo;那个带我进来的秘书悄无声息地拉开会议室的门,示意我们离开。
我跟着刘局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这里是间办公室,当中一张厚实的办公桌,两侧两个大书架足足占了两面墙,上头摆着各种党政书刊,还有一些小古董。我扫了一眼,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要么是大路货,要么是赝品。
&ldo;看来您不常用这间办公室。&rdo;我主动开口说道。
刘局冲我笑了笑:&ldo;你眼力不错,这里只是个临时落脚的地方,没怎么布置。&rdo;这时候我注意到,这次连他身后那个寸步不离的军人保镖都不见了,整个屋子里就我们俩人。
我们两个人对视良久,我试图看穿刘局的意图,却发现他表现得滴水不漏,礼貌周到,但让人难以捉摸。刘局看我的眼神,却好似洞悉一切,让我感觉非常不舒服。
终于,他开口说:&ldo;小许,我听方震说,刚才你猜出了这个地方在哪儿,你怎么做到的?&rdo;
&ldo;很简单,我是凭着身体的摇摆来判断车子的行进方向和速度。车子从琉璃厂一路北行,差不多到了长安街以后开始朝西走,接下来跟北京地图一对照就行了,车子一停,我就知道是在西山附近。&rdo;我点了点太阳穴,表示全都记在我脑子里。
&ldo;可是你怎么知道在八大处?&rdo;
我微微一笑:&ldo;长安街上红绿灯很多,可这车子上了长安街以后,一直保持着匀速前进,从来没减速或者加速过,更没停过。它一定拥有我无法想象的特权,有这种特权的人,不是军队就是政府。而西山附近,只有八大处够得上接待这种级别的特权车。&rdo;
刘局击掌赞道:&ldo;看来你很聪明,也很谨慎。&rdo;
我回答道:&ldo;您也知道,我是小本儿买卖,不留点神,别说买卖了,连人都得折进去。&rdo;
刘局看我谨小慎微的模样,笑了起来:&ldo;你一进门,先看人,再说话,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性子了。这样很好,搞古玩这一行的,不够聪明不行,没什么疑心病,也不行‐‐对了,你刚才不愿意当众说出那一手&lso;悬丝诊脉、隔空断金&rso;的来历,是不是有所顾虑?&rdo;
一听刘局这话,我的冷汗&ldo;唰&rdo;地就下来了。刚才我拿丝线称量金印的手法,在那本《素鼎录》里叫做&ldo;悬丝诊脉,隔空断金&rdo;。可是这八个字,刘局是怎么知道的?要知道,《素鼎录》不是新华字典,每家书店里都有得卖‐‐那是一本手写的笔记,就我们家里有一本。
在这个神秘的政府大院里,一位背景不明的高官忽然说出了我家独传的秘密,我的心顿时不踏实起来。
&ldo;小许你别紧张,我也只是知道那八个字而已。不过,你能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么?&rdo;
我权衡片刻,开口道:&ldo;其实说白了也没什么特别,我做判断的原理很简单,就是重心。&rdo;
刘局似有所悟,我随即解释说:&ldo;汉代铸印使用的是灌铸法。这种工艺在浇铸曲面较多的复杂造型时,很容易混入空气,产生气泡,造成空心。越是复杂的造型,空心越多。这枚印章最精致的部分,是飞熊状的印纽,因此这一部分的金属内质会含有不少空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