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你好不容易到省城读艺术学校,头上一直顶着&lso;右派子女&rso;的帽子吧?&rdo;我问。
&ldo;处处矮人一截,只能低头用功。&rdo;她说,&ldo;在集体宿舍,一位女同学说,她的床飘得到雨,要与我换,我也觉得理所当然,立即换。&rdo;
我一算,那时间,正好是我爸爸病危,医院和单位因他是&ldo;打倒对象&rdo;而不给会诊,我疯疯癫癫地到处奔波而求告无门的日子。而且,也是这些年那几个酒足饭饱的专业诽谤者凭空诽谤我有&ldo;历史问题&rdo;的日子。
这时我们已站在县城到省城去的路口。妻子说:&ldo;那夜大青山上乡亲们的火把长龙救了我,让我走通了这条路。现在才知道,并没有走通。&rdo;
&ldo;我也没有走通。&rdo;我说。
天已薄暮。我们抬头,青山依旧,却不知今夜,还有没有一两支火把闪烁?
余秋雨《借我一生》
借住何处(二)
冬至到了。
我和妻子提前一天回家乡打点。第二天早上,几个家人租了一辆旅行车,陪着妈妈,捧着爸爸的骨灰盒,也到了山口。我、妻子和一大批亲眷、族人已在那里等候。
等车一到,先把妈妈扶到她的表弟长标舅舅家休息,因为乡俗不主张她出现在爸爸的下
葬现场。
我从弟弟手中接过爸爸的骨灰盒,走在最前面。琴花阿姨早已准备好一把大伞罩在我头上。长标舅舅提醒我,要边走边喊。我问他喊什么,他说,就喊:&ldo;爸爸,回家了!&rdo;
于是我喊:&ldo;爸爸,回家了!我们回家了!&rdo;
我童年时非常熟悉的山草气息扑面而来。眼前就是了,大地的祭坛,百家的祠堂,永远的吴石岭。
上山坡了。山坡边上已排着亲眷、邻里送的一个个花圈。脚下是山石和泥沙,还有大量落叶和松针。我又喊:&ldo;爸爸您看,那么多人陪着您,琴花阿姨给您打着伞,我们一起回家了!&rdo;
山坡下那条由东向西的路,就是我在六岁前的一个晚上独自翻过吴石岭和大庙岭去寻找妈妈的路,这事,爸爸一直不知道。山坡上全是密密的杨梅树,我在《牌坊》中写过,小学同班同学中有一部分住在山脚下,家里都有杨梅树,杨梅季节邀请老师进山吃杨梅,老师进山后只听到四周亲热的呼叫声却不见人影,呼叫声来自于绿云般的树丛。这些描述,爸爸都读过,他现在就要到绿云深处长眠。
山坡往西一箭之遥,就是上林湖了。这里细洁的泥土、清澈的湖水、纯净的炭火,烧制过曹操、王羲之、陶渊明、李白的酒杯。我在《乡关何处》里写到过这一切,这篇文章爸爸也读过,从今天开始,他要夜夜倾听那遥远的宴飨。
宴飨结束之时,爸爸也许能见到那位尚未确证的祖先余上林先生,以及他的儿子和朱夫人,最后一对窑主夫妇。千年窑火与南宋一起熄灭,与岳飞、文天祥、辛弃疾一起熄灭,为的是留取半山的干爽,来侍奉那一批古书,文化的遗脉。但遗脉一直没有找到,直到今天。这里边埋藏着太多的未知,爸爸细致,会有耐心去一一探询。
无论如何,那个初春的夜晚,上林湖边随着一对年轻夫妇的喊声,窑火一一熄灭时的景象非常壮观。我想,从今以后,爸爸只要看到夕阳沉入上林湖时的凄美图景,都会产生联想。
隔着一条山路,对面的山坡上有一长溜平展的墓台,那里留下了我家的另一段历史。四年前我与妻子来拜扫时长草没身、路径难寻,便修筑了这个水泥墓台,以及通向墓台的一条水泥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