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我家二楼的阳台,依然是那丛蓬勃的夹竹桃。祖母没有像往常那样,站在那里看街景。
想起祖母,我觉得应该平一平心境,便不进家门,先到昌化路、安远路绕一大圈。告诫自己,绕圈时决不能去想金牙齿的事,把气愤在小路上甩干净。
绕完圈,我笑眯眯地上楼,见祖母,叫一声。祖母正在叠衣服,先应声,同时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去叠衣服。但她的头又猛然抬了起来,叫我的小名,让我走到她跟前,看着我。
我口气轻松地问她叫我有什么事,她轻轻摇了摇头,说:&ldo;不对,你今天有心事。&rdo;
这怎么看得出来呢?她刚才只扫了我一眼啊,于是我问。
祖母说:&ldo;你的心事我看不出来。我只看到,今天你有点硬装高兴。这就有事。&rdo;
祖母这么说具有充分的权威性,因为她一生面对过太多的灾难,又抚育过太多的子女,最清楚从孩子们的脸上读出灾难的最初消息。当年,我的伯伯、叔叔、姑姑们遭受危难时也会强装着笑容来看望她,她太熟悉这种笑容,所以一逮就着,岂能逃遁。
‐‐仅仅想到这里,我心头的堵塞就去了一大半。我至今所承受的一切,哪能和此刻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这位女性相比?她,活在世上八十五年,仿佛就是专门来领受灾难的,于是也仿佛是专门来嘲笑灾难的。她亲自送别过几乎所有的子女,只剩下我爸爸,而我则是爸爸的大儿子,注定要继承她一辈子领受灾难、嘲笑灾难的命运。
我有能力继承吗,看我这副满心愤怒却又不知如何对付的没出息样子!
&ldo;其实前几次你回家我已经看出来了。&rdo;祖母说,&ldo;我不问。你们的事我也不懂。懂也不问。因为烦心事不能多说,说一遍就长一分,帮了它。&rdo;
我点头,真像是在倾听金匮秘语。
&ldo;遇事只往底里想。&rdo;祖母说,&ldo;它到底能把我怎么样?真的怎么样了又能怎么样?能关我吗?你爸爸关了那么多年,也过来了。能饿我吗?我们全家饿了那么多年,也过来了。别的还在乎它什么!&rdo;
&ldo;只是有点气。&rdo;我已经说不响亮了。
&ldo;我知道,气恶人太恶,气世事不公。其实都没有什么好气,恶人当然会恶,世事从来不公。最大的不公,你气都没法气。你看我十个孩子死了九个,都死在我前面,我去气谁?&rdo;
很雄辩。
&ldo;要不,还去乡下躲一阵?&rdo;祖母开始为我设想办法了。
我说:&ldo;这次下不去了。有人说我反对毛主席,我要是躲到乡下,会被抓回来。就像前几年,我能躲到奉化山上,爸爸就不能,他们会来抓。&rdo;
&ldo;那又怎么样?&rdo;祖母还是那口气,&ldo;他们也说你爸爸反对毛主席呢。我算过了,到了阴间,毛主席最生气的就是他们。他一定会亲自审问:为什么要凭空造出那么多反对我的人,败坏我的名声?&rdo;
说到这里祖母笑了,我也笑了。
冯岗先生还是经常找我谈话,派人来通知的时候非常严肃,等我到了之后把门一关,便耸耸肩,给我做一个愉快的表情,几乎不再谈清查的事情。
&ldo;我女儿昨天讲起你&lso;文革&rso;初期对抗造反派的一些事情,真不错哦!&rdo;他说。
改天,他又告诉我,他家对窗的邻居是我中学的同学,叫张敏智,一个中学教师,一有
机会就向他打听我的处境,非常关心,还对我的人品作了种种保证。在政治运动中为中学同学作人品担保,也真够冒险。
看着这位白发苍苍、衣冠不整的老人我一直在想,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也有爱憎是非,却又如此谨小慎微,为什么?他当时的地位,已经比那些翻云覆雨的人物高,为什么不与他们针锋相对?一度,我甚至对他也有点生气。
有一次,他在我面前自语似的嘀咕,像是作了解释:&ldo;搞运动就要鼓励揭发,鼓励揭发就无法提防诬陷,诬陷一旦落实成文字,再大的干部也没有办法帮你抽掉,这好像已成为规律……&rdo;
我问:&ldo;历来的这种运动中,有没有惩处过诬陷?&rdo;
他说:&ldo;很少,几乎没有。&rdo;
老人的内心,比我还悲观。
写作组系统的另一位老人比他乐观,那就是老资格的哲学家姜丕之先生。姜先生作为老干部也翻阅过揭发我的材料,一天在一个弄堂口拉住我,说:&ldo;相信我,你没有任何问题。&rdo;说着他举起了有伤痕的右手大拇指:&ldo;解放战争时我在山东老区受到审查,拴着大拇指吊在梁上。后来事情清楚了,我用这只手写黑格尔《小逻辑》阐释。&rdo;
相比之下,一些没有太多运动经历的年轻人勇敢多了。有一次在食堂排队,我前面隔着一个人恰好是那个镶金牙齿的揭发者,他正在与另一位清查组成员谈话,边上突然冲过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在我身边站定,憋红了脸大声对我嚷嚷:&ldo;别怕,余秋雨!我已经知道真相,&lso;文革&rso;结束了,看他们还能胡闹多久!&rdo;
她的声音如此之响,使整个食堂一时为之寂然。我牢牢记住了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她叫赵锦绣,不知现在在哪个单位工作。
其实赵锦绣我是认识的。一九七六年一月周恩来总理去世时我正好又被关进了上海虹桥医院的肝炎隔离病区,她也在。记得那天早晨在收音机里听到哀乐后,病区里各种职业的病人哭成一团,包括一些没有文化的环卫工人在内。因为在当时很多中国人心目中,表情温和的周恩来的离去,是中国最后一个希望的离去。我记得当天验血,不少病人连gpt指数都上升了,一个姓吴的护士拿着一叠验血单一边翻阅一边擦泪。
我当时想,这些病人和护士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平民,却那么急切地在每一个政治老人身上搜寻着任何一点希望,中国人真是可爱又可怜。
这时突然传达通知,上海严禁各单位的一切悼念活动。我、赵锦绣,还有静安区一位叫赵纪锁的老干部,三人听了传达后只说了一句&ldo;我们是病人,怕什么&rdo;,便立即在病区底楼的一个仓库里布置灵堂,组织全病区举行隆重追悼会,由赵纪锁先生主持,我致悼词。
我能够推测,禁止追悼活动的命令并不是针对已死的周恩来的,而是怕&ldo;死人压活人&rdo;。但是我们,在苦难的大地煎熬了那么久,已经不怕什么。
事后,我还独自把病床搬到灵堂隔壁守护,以防有人来拆除。我相信这很可能是当时全上海惟一公众性的周恩来灵堂。这件事,当年虹桥医院第六病区的所有病友和医护人员,都不会忘记。
那天赵锦绣在食堂里的大声嚷嚷,帮我下了一个决心。我决定像那次在医院里组织追悼会那样,继续壮胆抗争。就从那天开始,我不间断地向北京的中央领导机构写信,反映上海清查运动中出现的投机分子和是非颠倒,呼吁彻底否定&ldo;文革&rdo;。我说,只有否定&ldo;文革&rdo;,才能全盘改观。如果仍然以捕风捉影的&ldo;反对毛主席&rdo;作为清查的第一标准,到头来只能是&ldo;文革&rdo;初期造反派在所谓&ldo;誓死捍卫&rdo;口号下一系列极左行为的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