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国雨低低的声音:&ldo;大哥,过来一下。&rdo;
我连忙过去,看到他从抽屉内侧几排药品下面,找到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
纸袋已经打开。
这是一叠泛黄的劣质纸,大大小小,各色各样,却被收理得非常整齐。国雨在平静地翻动,而我,则蓦然一震,不敢立即用手去碰触。
这个差异,在于年龄。我相信与我年龄相近的人,见到这样一叠纸张,不必先问内容,都会产生与我差不多的反应。
那些不匀的油墨,那些套红的标题,那些打叉的名字,那些成排的惊叹号,那些拘谨的申诉,那些反复的涂改,组合成了一种恐怖的音响,扑面而来。这就像,仅仅是屋角蜘蛛网上的几丝白发,树梢残叶间的半片碎布,就能立即把我们带入那个不敢再想的年代。
毕竟还要翻看一下。
伸手前,我看到不远处有一双眼睛看着我,那是妈妈。悲痛不已的妈妈也看到了国雨从抽屉里翻找出来的这一叠纸,而且也快速地判断出是什么年代的留存。如果在以前她看到爸爸在翻动这些纸页,一定会一把抢过去撕得粉碎,扔到垃圾箱里,不允许他用过去的伤害再伤害今天。但是此刻她却不敢走近一步,因为她掂出了事情的重量:一个她最为了解的男人把这叠纸页保存到死亡之后,那么这也就成了需要重新解读的重要遗物。
读解者,是我。
第一叠材料是油印的大批判简报。
翻开第一眼看到一个大标题:迎头痛击右倾翻案风。一看时间,是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九日。这让我一惊,一直记得批判所谓&ldo;右倾翻案风&rdo;是一九七五年我得肝炎之后的事,怎么一九六八年我去外地农场劳动前就批判上了?可见这是造反派一直在做的事,一九七五年只是变成了一个全国性的运动罢了,而我们,已集体失记。
因此我觉得有必要从这些油印的大批判简报中抄录一些文字下来,至少让弟弟们看一看,我们的爸爸曾被什么样的牙齿咬嚼过:
罪行累累、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余学文,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发动后就靠了边,但他贼心不死,凭他反革命两面派的嗅觉,表面伪装老实,企图蒙蔽群众,暗地里却在窥测方向,伺机反扑。果然,当&ldo;二月黑风&rdo;刮起之后,这个死不悔改的坏家伙就跳了出来,公然为刘、邓及其代理人陈丕显翻案,把矛头指向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指向新生的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真是狗胆包天,罪上加罪。
光看这一段文字,人家都会以为我爸爸是什么大干部,因为他居然有资格为上海市委书记陈丕显&ldo;翻案&rdo;,居然有能力把矛头指向毛泽东主席、林彪副主席,指向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等人为首的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又与北京高层的所谓&ldo;二月逆流&rdo;(文中所说的&ldo;二月黑风&rdo;)相关……而事实上,他是一个最普通的小职员。所谓为陈丕显翻案,只是一句随口闲聊被&ldo;朋友&rdo;们揭发了。
这就是大批判的本事。
再翻下去,我实在既想哭又想笑了,造反派竟然把我爸爸抬到了无法想象的政治高位: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当天斗批大会上余学文这个坏家伙的画皮被层层剥开了,在毛泽东思想的照妖镜面前,原形毕露。但敌人是不会自行消灭的,他还要伺机反扑,不要以为余学文是&ldo;死老虎&rdo;,这个老虎还没有死,还要咬人,我们不要被他装出一副可怜相的假象所迷惑,必须高举毛泽东思想的千钧棒,继续穷追猛打,必须以毛泽东思想为武器,继续批深批透,批臭批倒,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坚决击退右倾翻案妖风!
打倒刘、邓、陶!
打倒陈、曹、杨!
打倒&ldo;二月逆流&rdo;黑干将谭震林!
打倒反革命两面派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
打倒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余学文!
念念不忘阶级斗争!
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
光芒四射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