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石凉马上很配合地说:这个我知道。我不抬,有人抬。
张不鸣追问:谁?
纪石凉还没来得及回答,朱颜就上前一步说:我!
张不鸣抬眼看时,认得是海归女嫌犯朱颜,只见她身着血迹斑斑的号衣,头发也蓬乱一把,脸上的表情却很是刚毅坦诚,不同于平日惯见的嫌犯气质。
朱颜一直跟着担架。今天她所亲历的一切事情,真如醍醐灌顶一般,冲毁了她胸中曾经建构得坚固无比的自恋块垒,也使她庆幸在这大灾大难的时刻,获得给这个特殊伤员输血的机会。刚才,当这一男一女两个警察,绝望于熊猫血源抱头痛哭,她挺身出来献血的当儿,差不多是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去争取这个机会。要感谢谁,她不知道,甚至不知道用这样的词语来表达心情是否合适。她只是无比清晰地体验到了强烈的幸福感,活着真好!而一个得到了幸福的人,是需要感恩的。紧接着,她想起了闺蜜周小乔,开始担心周小乔的处境和命运,曾经拥塞在心头的千仇万恨,似乎正在随着时起起伏的余震悄悄化开,渐渐淡去。
张不鸣打量着朱颜,缓声问:你,拾得动吗?
朱颜爽然答道:没问题,我在大学是长跑运动健将,留学时还练过铁人三项。另一头可以叫陈山妹来抬,她天天劳动,体力好,人也可靠。
山妹应声站了出来,张不鸣一看她腕上戴着手铐,知道是重案嫌犯,显出些犹豫的神情。修丽看见,走过去跟他小声嘀咕了几句。张不鸣点头之后,修丽拿钥匙把手铐解了下来。陈山妹什么话也没有,朝着张不鸣和修丽连鞠三躬,转身跑到小戴的担架旁边,站在重的一头,只等奉命出发。
79
一波三折之后,张不鸣终于带着他的人马上路了。
于笑言牵着细虎站在废墟的高处,目送张不鸣他们远去。震后的天空在下午时分,已经显出了暮色的苍茫,起伏的山峦被说不出颜色的烟尘笼罩,隐约如蹲守在远处的巨兽,狰狞而怪异。张不鸣带着那一小队人,还没走出多远,忽然就隐没在山的暗影里,不见了踪影,让于笑言看着就像被张开大口的妖魔吞进了肚子,尸骨无存。老于突然感到,自己孑然一身,跟落单的大雁一样孤单无助,刚才被紧张和忙碌所压抑着的对于老伴的挂牵,霎时变得无比强烈,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强烈无比的不祥预感。
不行,我得去找她。老于勒了一下细虎的牵引带对它说。细虎听懂了他的话,扬扬脸立马就要跟他走。老于朝宿舍区望了望,发现两栋破损的旧楼还依稀竖在那儿,心中又升起了一线希望。他想起老纪带着小沈到那边折腾了好一阵,只抬回来一个小戴,当时想问老伴的消息,又怕问出个好歹,以他对老纪的了解,要是有了好消息,肯定不会不吭不哈,要是他不说,也可能是不知道,知道了不说一定是坏消息。
老于一边低头寻着脚底下的路,一边自宽自解地嘟囔着:纪石凉,纪石凉,你等着!要是等会儿见着她,说你看见她压在那儿,只救小戴不救她,我可得找你算账。这就是典型的重色轻友嘛!
正在老于心上心下乱琢磨的时候,细虎突然站住不走了,竖直了耳朵站在那儿,鼻子也使劲地扇乎起来。老于的神经猛然绷紧了:有情况!立时大喝一声:谁?!
张不鸣把枪交给他的当儿,曾经叮嘱过他:留下来看守枪支和重伤员,任务其实很艰巨,特别要提防有嫌犯躲在废墟里装死,等大队人马走后再出来活动。如果有,将是非常危险的,必要时可以以制止越狱的理由开枪制服对方。
莫非被张所长猜着了?
于笑言迅速掏出手枪,咔的一声上了膛,冲着细虎示警的方向,又喝了一声:谁?!
没人回应。于笑言对细虎做了个手势,命令它守候式警戒,细虎马上坐直了身体,更加专注地耳听鼻嗅。老于双手握枪,一边盯住细虎看它如何表示,一边用余光向四周扫视。
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让人可以听见自己耳鼓膜震颤的动响。细虎似乎也有些茫然,不断地把耳廓向各个方向转来转去。老于被这种异常的安静包裹得快要窒息之际,突然有个低沉而粗暴的声音从地底下冲将出来,闪电般劈开这一片死寂,携带着惊天动地的能量,腾空而起。
老于和细虎被这阵强烈余震的声浪,掀到了半空中,又重重跌落到地上。在身体画出抛物线的过程中,于笑言紧紧攥住自己的两只手,左手是细虎的牵引绳,右手是那支上了膛的手枪。等他从短暂的意识空白中清醒,人已经躺在地上,那两只手还一直攥着,像被水泥浇注过似的凝固住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张不开。他知道是极端的恐惧使然。
老于清醒过来,立刻叫道:细虎,细虎!
细虎趴在老于身上,好一会儿才发出呜咽的应声。老于翻身爬起来,发现它被几块飞起的砖砸着了,背上有两处皮开肉绽的伤口。老于心里一阵温暖,这个青瓜蛋子,居然在这时候挺身而出保护自己,要不然那几块砖还不得把自己砸出个好歹?
老于抚摸着细虎,把它身上的砖渣尘土掸去,看它两只眼睛还炯炯有神,知道并无大碍,也就放心了,接着对它说:细虎,咱们还是到家里去看看……
这句话讲了一半,就被咽在他嗓子里。举目望去,宿舍区一分钟以前还依稀站立着的两栋破楼,此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老于使劲眨着眼睛,仔细分辨着前方的景物,希望在漫天浮尘的暮色中,再次看到那两座破楼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