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故意显得很啰嗦,他不断重复,像是想要把它当作某种蛊惑人的魔法,让人家头晕。
&ldo;你们杀死曹振武,是想阻止他去广州。实际上,我们不妨说,是想要阻止曹振武的老板去广州,南京的那棵墙头草,著名的党国要人。他们想到广州去另立中央。那是想搞分裂呢,他们确实有人撑腰,我们听说西南有些军阀很想破坏统一,破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国家统一局面呢。他们还想拿走粤海关,这下就把这里的一帮投机商人急坏啦,我们听说公债就是拿那些海关的关余来担保的么。他们开出赏金,找人刺杀曹振武。他们找到你们那位顾福广,他是不是叫顾福广?你看‐‐我们确实知道一些真实情况吧?&rdo;
&ldo;你在胡说!你胡说八道!&rdo;
&ldo;不要激动。我欣赏你,我们欣赏纯洁的年轻人。&rdo;可正是他在激怒林培文。他的微笑,他点烟的手势,他让一根火柴燃烧,可又不用它点燃香烟,让它在手里慢慢燃烧,看着它。
&ldo;至于福煦路的案子。我们相信它更像一起普通犯罪。它更单纯,它就是一次单纯的报复行动。事关一个女人,一个妓女。我们听说青帮大老板让人去杀死顾先生,他们也是受到委托,另一方的委托。你知道‐‐投机市场总是会有对手的,有人做空头,有人做多头。可这次他们没能成功。他们不是专业人士,缺少计划,他们只是枪杀掉一个妓女。我们听说这位妓女是顾福广先生的女人,他的情妇,他的姘头。&rdo;
林培文再次扑向那团黑影。他已忘记羞愧,忘记自己是赤身裸体。但这一次,他还是摔倒在地。
三十九
民国二十年六月二十九日晚九时五十五分
曾南谱完全懂得如何突破一个人的心理防线。这些事情他很熟悉。他在很多方面都算得上是位专家。他是共产党的叛徒,他学习过苏联人教的审讯和反审讯手法。他选择这种单刀直入的手法,是因为根据他的判断,审问对象是个自以为充满信仰的单纯年轻人。他要摧毁这个人的信念基石,激怒他,搅乱他,让他怀疑自己。
他庆幸自己迷途知返。他知道自己是在被人破格重用,他也知道那并不是因为别人信任他,而是因为别人不得不需要他。他觉得法租界警务处的萨尔礼少校在文件里把他们这伙人称为&ldo;南京研究小组&rdo;是完全恰当的(调查科在巡捕房政治处的秘书科里有自己的情报来源)。他不喜欢采用暴力手法。肉体痛苦是有极限的,用刑是最快捷的手段,很多审讯对象会就此败下阵来,屈服,开口说话,可人对肉体痛楚的承受能力并不完全相同,你不知道那条线在哪里,一旦你轻易让审讯对象越过那道界限,他就会变得麻木,他不再感到痛苦。到那时候你再用刑也都是在给他挠痒痒。甚至他听说‐‐那还会让人觉得快活咧。
问题在于,肉体痛苦会让人体内循环加快,更快地分泌出一种叫做肾上腺素的东西。它是身体反抗力量的源泉,它会让人愤怒,好斗,它会让人家产生仇恨。如果人家有足够的冷静,那种仇恨会让人家在心理上建立起一道又一道的防线。到那时候你就再也无法知晓,人家开口告诉你的事情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啦。要是人家够聪明,还能让你上当,让你产生错觉,犯下不可饶恕的重大错误。
他允许他们在开始时,对这个年轻人稍稍做点粗暴的事。纯粹是让审讯对象在肉体上产生疲倦。有时候暴力纯粹是一种热身运动,好让猎物的神经绷得像条快断的钢丝,绷得像弹簧,一触即发。在这些事情上,他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专家。这正是南京需要他的地方。他懂行,他有头脑。他明白,审讯中适度的暴力是需要的,但要恰如其分,暴行是一种表演,它的目的是让人惊恐,而不是单纯的肉体痛苦。
有他(和他这样的人)在‐‐他谦逊地想,共产党在上海的好日子就一去不返啦。所有那些异见分子、反动分子在租界里的好日子就一去不复返啦。他们那种儿戏般的游行暴动,他们那种开开会写写文章式的革命再也行不通啦。他们从前堂而皇之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开完会到饭店茶馆里继续高谈阔论。如今调查科在上海建立起深入底层的情报网络,所有已暴露赤色分子的照片都被大量翻印,被很多人牢牢记在脑子里。
南京在推广大上海计划,他还听说,高层在研究开展一次大规模国民教育运动的可能性。有人在制定计划,调查科的分析情报也提供给计划的起草小组。这些计划一旦实施,赤色分子的日子将会更加难过。他相信这个顾福广和他所谓的群力社与共产党无关,连外围组织也不算。这是他和郑云端的一致看法。郑是调查科派来的书记,名义上是他的副手,实则负监督之责。他对两个租界的警务处也这样说,可人家不相信。
他在扔出那两颗重磅炸弹之后,立即宣布审讯暂停。他要让这个年轻人好好想一想。他还叫手下人让他吃饭。
这完全是个意外收获,抓获林培文纯粹出于偶然。帮会有传言说,袭击福煦路的那帮家伙可能在法华民国路附近租下一幢房子,有人在街上看见过他们。他让人追根溯源,发现福煦路俱乐部的某个花房工人涉及其中。袭击赌场的那天夜里,他刚巧蹲在围墙边拉屎,在树后的阴影里。当时他吓得不敢动弹,对火光掩映中的几张面孔印象极其深刻。他记得其中有张面孔前几天曾来向他打听过一些跟赌场有关的事。因此后来那张脸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一下就能回想起来。那张脸在公用电话亭里,在敏体尼荫路上,他不敢盯梢,望着那背影朝民国路方向走去。消息传开之后,帮会高层派出爪牙在附近地面上打听,迹象陆续出现,皮少耐路有家烟杂店的伙计说,最近常有个陌生面孔来买烟,一买就是五六包,两三种牌子。华成路浦泉澡堂里,也有人听到隔壁包间客人可疑的谈话。他让人带着那花房工人,开着车在民国路附近到处转,没想到还真撞上这个年轻人,证件上的职业栏填着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