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不能过江。头班轮渡要到七点以后开船。他们在一个小树林边停车。从野餐篮里拿出食物。小薛一点胃口也没有。他抓着一瓶荷兰水2往嘴里倒。
朴用双手抓住一棵瓶口粗的小树,他使劲向上拔那棵树,借以舒展紧张的肩膀肌肉。他放开树,转过身来伸个懒腰,他问小薛:&ldo;过江以后你去哪里?要不要我送你?&rdo;
小薛口袋里放着那张七千块大洋的庄票。那是特蕾莎的钱。他要给她送过去。他是这样的人,人家不信他,他就要跟人家说说谎吹吹牛,人家信任他,他就觉得应该知恩图报。昨天下午特蕾莎对他说,她不打算让哥萨克保镖参与此事,她决定让小薛独立完成这件交易,连货款都由小薛去收。当时他心里也是一阵感动,就像他刚刚突然对少校产生的那股感激之情一样。可他昨天夜里最害怕时,比方当他在坟地里向车子后窗外张望时,他脑子里也闪过一阵想要逃跑的念头。有那么一两分钟里,他不断对自己说,拿着这七千块大洋,他就可以和冷小曼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ldo;我要把钱给人送过去。&rdo;让他觉得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点都不担心眼前这几个人。他们甚至胆敢在大街上开枪杀人。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突然从日常生活走进危险舞台的演员,从来就不曾把自己调整到准确的心理位置上。他难道一点都没想到人家有可能黑吃黑?可租界小报上常常刊登那些故事啊?他觉得自己真的很疲惫,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
1原北京路到南京路之间的外滩轮渡码头,一九一○年正式开办,与浦东东沟的对江码头对开轮渡。
2汽水。
四十六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三日上午八时四十五分
特蕾莎光着身子站在梳妆台镜子前,拿一根编成马鞭式样的的腰链在肚子上比划,左轮手枪形的坠子一直垂到肚脐下,在毛丛中金光闪耀。她用眉钳拔掉几根,让它变成规整的三角形状。这些天来,她对镜子里那具肉身突然重新产生浓厚兴趣。
过会她要去见小薛。在礼查饭店。她穿上衣服,走出卧房。阿桂还在菜场。她穿过起居室,刚准备出门,电话铃响起来。
好一阵‐‐电话那头沉默不语,只有沙沙的杂音,还有呼吸声。她不耐烦‐‐
&ldo;你找哪位?&rdo;
电话那头仍旧不说话。
&ldo;你是谁?&rdo;她换用本地话再次询问。
&ldo;……我是小薛的朋友……&rdo;她在听,电话那头是个女人。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在犹豫,像是受到某种干扰。
&ldo;……很危险……&rdo;她听不清楚,危险那两个字倒明明白白跳进她耳朵里。
对方又重新说一遍。声音短促,间隔漫长,但并未抬高音量:&ldo;你不要去见小薛……有人要杀你……那里很危险!&rdo;
&ldo;我不懂你的意思。&rdo;
&ldo;我在衣服口袋里找到电话号码……我猜那一定是你的号码,写在一张照片背后。&rdo;她从这段思路混乱的话里寻找到一点确凿的东西,那张照片,她记得。
&ldo;你是谁?&rdo;她再问一次。
&ldo;我是小薛的朋友。&rdo;声音比刚才坚定一些。
&ldo;为什么要杀我?&rdo;她觉得这问题很奇怪,好像她自己是个局外人,好像在问‐‐为什么要杀她?
&ldo;交易完成之后……你是知情者,你懂么?他们人手不够,把你关押起来太麻烦……&rdo;电话那头解释道,说法很滑稽,好像在说一盘隔夜的剩菜,存着明天再吃?太麻烦啦。
&ldo;可他呢?小薛呢?他有没有危险?为什么你不通知他?&rdo;
&ldo;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去提货,你知道他在做这个……他一定会来见你的。可他这会还不要紧。他们不想杀掉他。他还有用。他们会看住他‐‐&rdo;
说话声戛然而止。回到绵延不断的杂音里。又过一会,电话那头轻轻挂断。
她沿墙滑落,跪坐在门厅的地上。瓷砖冰凉,贴着她的膝盖。她的光脚边盘绕着十几米长的电话线。她急速思考着‐‐
她要把小薛救出来。她猜想小薛已在去礼查饭店的路上。她觉得自己来不及抢先一步。她抓起电话打给珠宝店。
她匆匆出门,进电梯,下楼,冲出门厅跑到霞飞路上,她不等车辆驶空就穿越马路。
珠宝店里,那两个哥萨克人已做好准备。福特汽车停在珠宝店后门横弄里。
汽车向北行驶,在马霍路遭遇刚从马房出来的一队赛马。短暂受阻之后,汽车又开始加速。他们沿着苏州河南岸向东行驶。特蕾莎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上,从手袋里摸出香烟,顺手扳一下那支手枪枪身右侧上的按钮。她的哥萨克勇士早已上膛。
她点上烟,心思稍定。忽然,那个问题又再次浮上心头:那个女人是谁?那个女人知道所有的事情,她是谁?她也是那个顾先生的手下?她从没问过小薛,他的老板是怎样一个人,那是怎样的一个帮派。租界里有无数小型团体,向她买过武器的帮派小组织数都数不过来。
汽车在外白渡桥再次受阻。三辆空驶的日本军用卡车从桥上过,把南行的小汽车和黄包车赶到桥的左侧,迎头堵住北行的车辆,一群衣衫破烂的孩童趁机围上前来乞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