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囚室里渐渐黑下来,角落里有人小声唱起了歌:
人有父母,欢聚一堂。
我有父母,各处一方。
人有丈夫,温满香房。
我有丈夫,同梦异床。
衣不蔽体好凄凉,
餐不足饱更悲伤。
地狱‐‐天堂……
歌者嗓音嘶哑,粗糙,但哀怨缥缈,婉转缭绕,如艾叶飘动。它从黑黑的角落开始蔓延,直到塞满整个囚室,把简晗挤在冰冷的墙上。简晗不知道这是谁作的曲,但是要提到许如辉这个最著名的电影插曲音乐家,她一定知道。整个30年代,电影&ldo;无歌不欢&rdo;,几乎每部电影都会推出一首脍炙人口的&ldo;主题歌&rdo;,20多岁的许如辉就是专门干这个的。简晗应该听过他的《永别了我的弟弟》《阁楼上的小姐》《卖油条》《摩登女郎》等作品,每首歌曲都在上海电台热播过,颇受大众青睐,引得上海市民竞相点播,反复传唱。这首回荡在囚室的《囚歌》是许如辉为一部电影作的插曲,电影夭折后,歌词却流传下来,只不过没有曲调,于是很多人为它作曲,所以这首《囚歌》的版本很多,歌词也根据歌者性别随心所欲修改,比如把原词中的&ldo;妻子&rdo;改成&ldo;丈夫&rdo;。
歌声渐渐弱了下去,突然,外面传来一声犀利的哨子声,异常刺耳,角落里有人说:&ldo;该开饭了。&rdo;
唱歌的那个女人哑着嗓子说:&ldo;不!是枪毙人。&rdo;
简晗顿时紧张起来。
远处有铁门&ldo;眶啷哐啷&rdo;打开的声音,然后就是脚镣声,哗啦,哗啦,由远而近。简晗和薛妈还有另外4个女犯一下子扑在窗口,脑袋贴着铁条,使劲向外张望。只有胡斯枚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脚镣声越来越近,好像要拼命划破夜幕。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瘦长的死囚在昏暗的灯光下出现在她们眼帘,他约摸30岁的样子,身体羸弱,似乎拖不动脚镣,每走一步上身都要向前倾一下。有两个日本兵,端着三八大盖跟在他后面,还有一个日本军官和一个翻译背着手拖在最后。相信其它女囚室的犯人也都把脸贴着铁窗,她们一声不坑,默默地盯着这个马上走向死亡的男人。
死囚每走到一间囚室,就停下来盯着贴在窗口上的每一张脸,然后不住点头,似乎在无声地向所有的女性告别。
唱歌的女犯叹气说:&ldo;唉!装了一年疯子,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去。&rdo;
简晗不禁问道:&ldo;你认识他?&rdo;在窗口,她看见唱歌的女犯大概40多岁的样子,脸很浮肿,显得眼睛特别小,头发已经花白。
&ldo;上个月我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陪杀场,也在这里经过,那时候他多乐观啊!唱唱跳跳的,没想到……&rdo;
&ldo;陪杀场是什么?&rdo;
&ldo;就是把你拉上刑场,枪毙,&rdo;旁边一个女犯喘了口气说,&ldo;是假枪毙,跟其它死囚并排站一起,逼你在最后时刻招供。换我胆子早吓破了,我宁愿真赏给我一颗子弹,那样多痛快!一了百了,省得活着受罪。&rdo;
这时,死囚走到2号囚室,通过外面微弱的灯光,简晗这才发现他的头部与腿部伤痕累累,鲜血已经凝固,破烂的衣服一缕一缕粘在身上。他停下来的时间似乎很长,久久盯着简晗她们。简晗不敢正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充满着坚决与渴望,略微带着一点战栗,似乎想告诉人们,他不想离开这个世界。简晗第一次面对一双濒临死亡的眼睛,心里害怕极了,她垂下头,再也不敢看他。突然,她发现有什么东西在身边瑟瑟抖动,越抖越快。她回过头,是薛妈,她全身不停颤抖,眼里浸满泪水,两只手死死抓住铁窗,好像要给那个死囚一点生存下去的力量。死囚看见薛妈,睁大眼睛,朝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然后拖着脚镣,继续朝前走去了。
薛妈认识他,他们是一伙儿的。
突然,死囚开始大声唱起歌来,他的嗓音高亢而悠长,伴随着铮铮的脚镣声,如金石撞击,掷地有声: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