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的尾声,是谢策歪躺在龙榻之上,他的面色不知道是被军队的火把照亮,还是被崇德殿内那明亮的烛火照亮,坐姿极为随性,怀中抱着一只浑身上下都是黑色的绒毛的狗,只是耳尖上是一点儿雪白。
逼宫大军浩浩荡荡,因为景佑陵的命令,并未动宫闺之中的内仕和侍女分毫,只看到几个和谢策有生死之仇的人带队前来,看到怀明帝毫不担忧地坐在龙榻之上,一时之间,讨伐之声依次响起。
“枉你谢策是先帝嫡子,你大逆不道,弑父杀君,现在还犯下这么滔天罪名。狗皇帝,到了今天还是抱着你的这只狗,怕不是当真是狗变得不成?不然旁的人,怎么可能做出你这么狼子野心的事情来?”
“怀明帝今日不死,难慰我滦州那么多人的在天亡灵!做皇帝能做成现在这个份上,也当真是世所罕见,让人大开眼界!杀了怀明帝,那些助纣为虐的人也一个都不要想逃,今日都得一个一个地死在铁骑之下!”
“还有两朝元老,桃李满天下的章良弼先生,不过是因为劝阻无能,早就已经预见了那样的现实,怀明帝就丝毫将章家上下这么多人全都杀死,实在是天理难容!”
此话一出,众人也纷纷响应,群情激奋,谁都想杀死这个名副其实的狗皇帝,这个暴戾无度,毫无人性的暴君。
谢策却笑,“你们急了,哈哈,你们要把朕杀了,哈哈哈!朕还以为你们能干什么呢——”
然后谢妧就只见到有一把上面雕刻着金龙的长戟,带着穿云裂石之势,就这么直接贯穿了谢策的胸膛。
而被这把戟贯穿的谢策,面色根本就没有一丝畏惧,甚至还带着一点可以说得上是讥讽的笑意,也不知道到底是解脱,还是因为当真觉得好笑。
她好像在恍惚之中,看到了那些人愤怒地咒骂,也看到了谢策对于千夫所指的无谓,各种各样杂乱的声音之中,谢妧突然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花开的声音。
是琼月殿外的海棠。
画面流转之中,她甚至还看到了景佑陵,他身上穿的是绣着金线的婚袍,就算是在经历刚刚的混乱,现在也是丝毫不见任何衣衫落拓的痕迹。
他就坐在那株还在盛开着的海棠下,海棠大概是因为花枝繁芜,所以枝干被压得有些弯。
景佑陵在月色高悬之下,神色其实已经看不清楚,不过反正也不是谢妧前世最后的记忆之中,他的那般高不可攀的皎洁模样,甚至于身上,好像还带着一些浓稠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
然后谢妧就只能看到景佑陵抬手折了一枝海棠花枝,最后离开的时候,他将自己手上的花枝放在了海棠花下。
一同留下的,还有那把几乎很少离开他身边的冽霜。
谢妧骤然惊醒的时候,外面的天色还未大亮。
而她梦境的终点,是那把散发着凛凛寒气的冽霜,与少年郎折下来的海棠花枝一起躺在宫闺之下,然后偶尔有一片绯色的花瓣被风卷落下来,就会落在,冽霜的上面。
她恍然间好像又是对现在的场景熟悉又陌生,又或者说,她好像是用另一种方式,在看自己前世并没有看到过的场景。
谢妧好好看了一下周遭的环境,才终于想起来,自己现在这是在梧州。
还在唐琸的府上。
谢妧略微支起身子,然后垂眼看着现在在自己身侧的景佑陵。
他没有逾越半分,双手规规矩矩地就放在身前,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景佑陵在她梦境之中出现的时候,分明已经是去过昭阳殿的时候的。
在她支起身子的时候,景佑陵已经醒了,他睁眼就看到谢妧正在垂眼看着自己,原本生得秾艳的眼眉,现在眼下要坠不坠地落着一滴眼泪。
在景佑陵对于姑娘家长相还没有什么概念的时候,他就一直都知道,长公主生得极好,现在这么眼中甚至还带着一点泪的时候,其实……更甚。
景佑陵抬手,“怎么哭了?”
待那冰凉的触感离开了谢妧的肌肤的时候,她才骤然发觉,原来大概是因为自己刚刚再次亲历那一切,所以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自己居然哭了。
谢妧现在甚至都已经记不清楚自己上次哭的时候到底是多少年前,甚至在景佑陵对她提剑相向的时候,她都是笑着的。
幼时无忧无虑,备受宠爱的长大,殊荣之盛,绝无仅有,而后又在变故之中,流干了自己这生的眼泪,弘历十六年春,她早就已经流干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
所以日后,她就算是面对刀剑相向的时候,也是笑着的。
笑着和他道:“我猜我的丈夫,景大将军你,舍不得杀我。”
她看到过业火烧不尽的陇邺皇宫,也看过他身上如烈焰一般炽热的颜色。
他分明是那样无情的人,可是后来种种,却让她不知道到底应该相信哪种,才是真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