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此时,蓝道行说:“圣上有问,请仙姑降示。”
稍停片刻,接着又说:“圣人问仙姑,天下何以不治?”
几个持着木尺的太监手动了,然后木柱便在沙盘上画出了轨迹。嘉靖走近一看,那轨迹赫然是“贤不竟用,不孝不退耳”。嘉靖又书一纸,仍密封之后交给太监焚烧。这时蓝道行已经昏睡不说话了。木柱抖动一番,竟是“奸者杨顺、路楷、罗龙文,狡诈者鄢懋卿,凶恶者严世蕃,不肖者严嵩父子耳”。因站的角度不同,严嵩和徐阶并不能看到沙盘里面的文字。此时,嘉靖望着这些字,眼皮微微跳动,接着眯眼望向蓝道行,又望向身后谨慎的徐阶。不咸不淡道:“有趣。”
嘉靖接着烧纸。沙盘继续搅动出新的文字,“工部虞部有罪,从罪在虞部官员,主罪在严嵩父子耳”。再焚纸,沙盘不动了。这封询问自己是否有罪的纸,无论如何燃烧,沙盘中始终没有搅出一个字来。蓝道行打个哈欠醒来,焚符送神。嘉靖重新坐回到蒲团上,睁眼望着徐阶和严嵩,“上天已经给朕指示了。”
那声音冷得像风。精舍内那几个太监立刻跪倒在地上。石迁问道:“主子万岁爷,是否要按上苍的指示……”嘉靖:“把邹应龙弹劾严嵩严世蕃的奏章再拿给徐阶看!这是他学生给朕的!”
徐阶双手微微一抖,直接跪倒在地上,“皇上,邹应龙年少无知,写下此等狂吠犯上的言论,实在不堪入皇上之眼!微臣有罪,罪皆在微臣一身,请皇上责罚!”
“你何罪之有?你们都是忠臣,是贤臣,只是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罢了。”
嘉靖冷笑着望向准备开口的严嵩,“你是不是要这样帮徐阶求情啊?”
严嵩也是一愣,“请恕臣妄言,我大明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便有文官谏言不受阻不论罪的规矩,邹应龙虽弹劾了微臣和严世蕃,若是有理有据,弹劾理应无错。微臣自问,掌枢二十年无法做到毫无错处。”
接着凄然一笑:“微臣年老体衰,精力不济,无能为矣。但微臣掌枢二十余年,积怨自然也多,总会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少湖就不同了,总能重用到人才。安定北疆,便是少湖举荐的杨博。”
杨博任兵部尚书,和鞑靼可是老对手了,老成持重,颇能御敌于先机,嘉靖十分倚重。徐阶摇头道:“安定南疆,胡宗宪、俞大猷和戚继光担当大任,严阁老过誉了。”
严嵩仍在吹捧,“少湖列举诸公,只擅长征战沙场,逞其英豪,但运筹于帷幄之内,决胜于千里之外,依微臣之见,非少湖莫属。”
当着嘉靖的面,被严嵩这样吹捧,徐阶越发惊慌,连忙惶恐躬身道:“严阁老错爱了,下官一介书生,随在阁老身边,供阁老驱使,能不辱使命便已十分满足,岂敢有非分之想?”
嘉靖听着二人虚伪至极的话,脸上很平静,内心却在波涛汹涌。从刚刚的问神,他便看出来,蓝道行和清流一定是有联系的,连自己身边最重要的人都被收买了,他这个儿子或许并非如他所以为的那样老实。但再不老实,他也不能罚,景王病恹恹的,早晚是不中用了,就剩下裕王这一个儿子,江山还要留给他。这是帝王的无奈。今日,他不得不做决定了。但好在,该铺垫的都铺垫了,无论严党还是清流,都各退一步,能给即将上台的清流留下一个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敌手,且修葺万寿宫这件事也谈妥了,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安慰。尤其是修葺万寿宫这件事。一旦严世蕃等人出事,余下的严党成员必定会惊慌恐惧,这时候,为修葺万寿宫运送木材和石料的那些严党官员,只会拼了命地完成这件事,十分满分,都要想方设法达到二十分的地步,他们不敢在这时候贪,那么自己的万寿宫便会修得更好。只是可惜了严嵩。其实仔细想想,严世蕃也确实太出格了。官可卖得的么?吏治败坏这江山怎安?尤为震怒的是严世蕃母丧期间,竟然夜以继日狎妓拥妾,宴舞高歌?严嵩也清楚,这时是退步的最佳时机,不能再等了,便道:“圣上上应天命,数十年恭行俭约勤奋执政,为的都是我大明万世万代的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的幸福安定。但如今有一班辜恩负义的贪吏上侵国帑下掠民财,如山东左宝才季黎贪墨一案,欧阳必进结党营私一案,杨顺路楷和罗龙文通倭一案者!如今更有工部虞部官员通倭,这些人倘若不严加惩治,实在有负圣上肩负之天命,爱民之仁德!”
说到这里,他鼻涕眼泪一把地望着嘉靖,“恳请皇上下旨,严查这四桩大案,务必追查到底,还朝廷一片清朗。”
嘉靖刚刚还十分冷峻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嘲讽了,望着趴跪在地上的徐阶,又斜望向严嵩。严嵩这显然是在逼自己表态了,嘉靖两眼翻望上去,想了想,念出《诗经》中的两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这首国风流传到今也两千多年了,老鼠年年打,年年打不尽。贪官朝朝杀,朝朝有贪官。严阁老,朕把这把快刀给你,你也杀不了许多。可该杀的朕会杀,该保的朕会保。”
这也是嘉靖的表态。杀是一定要杀的,但哪些该杀,哪些不该杀,不仅嘉靖心里有杆秤,也要徐阶和严嵩心里有个掂量。譬如罗龙文路楷杨顺等人就该立刻斩杀,而胡宗宪就不能杀。这些是原则,是底线。除了这些人,如何处置严世蕃等人便成了难题,也是翰林院争锋的焦点。因为有陈洪在前面顶着,玉熙宫里的所有人都清楚,这不仅仅是一群官员的矛盾,更是清流、严党和皇帝的矛盾。“石迁。”
石迁立刻答道:“奴才在。”
嘉靖:“今天是什么日子?”
“回主子,今天是主子万岁爷斋天敬神的日子。”
“那今天就不谈杀人。将邹应龙那份奏章拿来。”
“是。”
石迁爬起来,走到御案前拿起那份奏疏又跪回到嘉靖身边,双手呈了上去,嘉靖在神坛前跪直了身子,左手举起那份奏疏:“太上道君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有些事你们做不了主,其实朕也难做,只能请上天替朕做这个主。就拿这道奏疏来说,你们看了,朕也看了,里面的某些人我们君臣可以做主,剩下一些人只好请上天做主了!”
说完便将那份奏章投入到火盆里。又有烤漆又有羽毛,这份奏章投入火盆立刻冒出一股黑烟!嘉靖还挺直地跪在神坛货盘面前,“罗龙文贪墨国帑,搜刮民财,暗通倭寇,这诸般罪名审问翔实,铁证如山。严阁老。”
严嵩立刻趴下头去,“臣在。”
嘉靖:“因该人是严世蕃举荐的,你就不要过问了。”
严嵩趴在地上:“臣有罪。”
嘉靖:“用人之道贵在知人。两京一十三省多少官员,都要靠你们举荐,有实心用事者,如胡宗宪。有顾全大局者,如谭纶张居正。这些都是好的。像罗龙文左宝才这等硕鼠竟也举荐,严世蕃的眼睛是不是瞎了?”
严嵩不得不落实发话了:“严世蕃无知人之明,实有害于江山社稷,臣奏请革去他的六部堂官之职,即刻缉拿归案,听候发审。”
仅仅是无知人之明?徐阶在等待嘉靖表态。嘉靖的背影看不出任何表态,稍后却说出了让徐阶更加失望的话:“严世蕃举荐的人未必都是差的,福建、南直隶和江西支援浙江打仗,这些官员都不错。一杆子打倒一船人,这非明君所为。”
严嵩眼皮子抽了抽,总不该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吧?事情闹得这么大,若是轻易放过严世蕃,就得舍弃陈洪,这对嘉靖来说是个极大的损失。严嵩并不是不想救自己的儿子,但局势到了这个程度,已经很难保住严世蕃了。他不止一个儿子,八十岁了,可谓子孙满堂,他要为家人考虑,只能牺牲掉严世蕃。果然,嘉靖并没有放过严世蕃的想法,“工部虞部那四个官员犯的事,陈洪早已经跟朕说了,证据确凿。”
接着转向徐阶,“张居正是你的学生,也是裕王的伴读,回去之后,你要好好教导,这个人是有些学问在身上的,这件事办得并不是很好,为官不该走弯路。”
既肯定了张居正和陈洪的阴谋,又实打实地警告了一番清流,不要太过分。徐阶只能恭敬应是。“罗龙文要杀,杨顺和路楷也要杀,虞部那四个官员也不能留。这些事,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去办。至于严世蕃和鄢懋卿他们,暂时停职吧。让陈洪回来,在翰林院闹成这个样子,成什么体统了!”
……明嘉靖四十一年,执掌朝政二十年的严嵩、严世蕃父子倒台。但出于种种复杂暧昧的政治关系,嘉靖倒严但不倒严嵩,对严嵩还格外网开一面,只责他“溺爱世蕃,有负皇家期托”,虽然罢官,仍给予礼遇,每年可领米百石。也许是严嵩父子作恶实在太多,又或者有裕王、陈洪和徐阶等人的暗中推动,这一次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一反官僚衙门的迟缓,行动也出奇地快速。三堂会审,议定严世蕃、严鹄、严鸿、鄢懋卿充边;严年、严冬送镇抚司严讯。呈文送上,嘉靖准奏,同时再次降恩,宽恕严鸿,革职为民,以便侍养严嵩。而邹应龙,提升为通政司参议,由正七品一跃而为正五品。徐阶夫人沈氏、张氏都获一品夫人的诰封。“潮到泖,出阁老”的古谚应验了。五十九岁的徐阶,时来运转,登上了仕途的顶峰,当上了内阁首辅,成了仅次于皇帝的第二号人物,打开了大展宏图的广阔空间。登上首辅位之后,嘉靖又将严嵩在西苑的专用值班室赐与徐阶。徐阶撰了谢表,感谢皇恩深重,将严嵩的值班室稍作扫除,重新布置一番,并推陈出新般地在墙上写下三条警示:“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
待嘉靖驾临值班室读后,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很是赏识。他感到气象不同了。严嵩倒台,只能像当年夏言一样回归江西。走的也是当年夏言回乡之路。但严嵩到了南昌便不再前行,而是在南昌的府邸住了下来,静待事态发展。严嵩清楚,嘉靖的斋醮求长生,一是依靠那些真人、方士,二是依靠自己。严嵩在斋醮求仙的事上花费了不少精力,读了不少相关的书,也能讲出些门道,他寄希望于嘉靖回心转意,再次召自己入阁,在南昌不是更便捷么?何况在他看来,清流一脉铁板一块,陈洪又不知死活地想要上裕王的船,在嘉靖手底下干了二十余年,他最懂嘉靖忌讳什么,内阁永远不能只有一个声音,司礼监也不能,更别提内阁和司礼监要联合了。只要他们敢这样做,严嵩复出之日可待。老谋深算的严嵩料事如神,唯独忽略了于可远这个关键人物。倘若没有于可远告诫高拱的那番话,高拱这时或许已经和徐阶他们同心同力,准备撸开袖子大干一场了。但没有,这时的内阁反而不如严嵩在时那样。严嵩在时,徐阶谨慎恭敬,从来不敢当面违背严嵩的命令。如今徐阶为首,依旧是谨慎小心,次辅这个位子仍然没有确定下来,李春芳压根没有那个欲望,而高拱跃跃欲试的样子,让徐阶心生不满。尤其在票拟一些关键的提议时,高拱总和他唱反调,甚至当面质疑他。徐阶和陈洪当然不高兴,难免会在嘉靖耳边吹风,听到高拱这个样子,嘉靖表面斥责一番,随后立刻升任高拱为内阁次辅,把徐阶和陈洪气得够呛。首辅次辅再次对立。而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黄锦,也不似往常那般慈祥善良,开始处处找陈洪的茬,石迁、吴栋和卢东实这三位秉笔太监不断向黄锦抱团靠拢,四大秉笔开始和首席掌印太监针锋对麦芒了。因这些矛盾存在,严世蕃等严党的核心人物也仅论罪流放,多数严党官员依然在位,极尽所能地向嘉靖溜须拍马,奢靡贪墨搜刮之风“无稍遏减”。从翰林院离开之后,于可远及其家人便被黄锦送出了宫,接他们来的是高拱,去的地方也是高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