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不这样认为。”
于可远又停住了。他本想反对,但是他刚刚才对张居正说什么来着?事情总要一步步来,一点点做!这是官员们受到出成绩压力的时候一句标准的回答。但是于可远肯定还没有被同化到。他坚信这个事实。“内阁把很多人都驯服了。”
张居正有点儿苦笑地说道。驯服……这个词,怎么说呢,似乎不该出自张居正的嘴里,但又是那么正确。其实何止是内阁将人驯服,历朝历代的官员哪个没有被驯服。“或许,我们中的某些人,可能,比如海瑞。但我肯定没有被……”张居正打断了他。“俞大人,如果一位官员真的想要削减开支,那么他对一首能够揭露部衙大规模浪费的诗词会是如何反应?”
“……”于可远沉默住了。他意识到,他并没有一个直接的答案。“这主要取决于……嗯……”他卡壳了,同时也渐渐明白裕王为何要召见他,同时只有张居正一个。他既庆幸又惭愧。于是他索性望向张居正,打算让他直言。张居正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也沉默了一会,似乎要给于可远充分的思考时间,然后拐弯抹角地问:“你知道一些官员是怎么形容你的吗?”
于可远轻轻摇摇头。“说和你共事非常愉快。”
一种五味杂陈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并不感觉到任何宽慰,也不会有丝毫骄傲和愉快的情绪。然后,忽然地,他惊恐地意识到他刚才表现的有多糟糕。“这就像是家里驯养的狗,或者是老黄牛。”
他又补充了一句。于可远就坐在那里,挣扎着琢磨这些话的含义。他的头脑开始一片混乱。但张居正却继续摧残着他,用他那非常亲切又直戳人心窝的语调,“我甚至听到过,高阁老曾经这样评价你,说你这个人比黄金都要贵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话的含义再清楚不过。他深感悲哀,深感自责,深感愧对裕王的期望和栽培。“您是说……我彻底失败了?”
张居正站起身,朝着站在门口的冯保招了招手,“请冯公公续茶。”
似乎看着自己还需要一杯茶的样子。但这杯茶,应该不是请人走吧?很快,冯保又上了茶。这回的茶不一样,是恩施玉露。这种茶原产自湖北恩施,湖北产茶历史悠久,早在唐代就已很著名,到了现代仍是重要产茶省份。恩施玉露是一种蒸青绿茶,其制作工艺及所用工具相当古老,与陆羽《茶经》所载十分相似。恩施玉露对采制的要求很严格,芽叶须细嫩、匀齐,成茶条索紧细,色泽鲜绿,匀齐挺直,状如松针;茶汤清澈明亮,香气清鲜,滋味甘醇,叶底色绿如玉。“三绿”(茶绿、汤绿、叶底绿)为其显着特点。但这些都是次要的,重点在于这碗茶的名字,叫恩施玉露。有一个词叫恩威并施,而恩施玉露却只有其中的一半。这意味着什么?冯保笑得很和蔼,仿佛并没有听到张居正话里的批评,“这恩施玉露也是早前贡到王府的,王爷得了茶,就说要等两位大人来了再启,今日果然能与二位大人同饮,实乃幸事。大人莫要辜负了王爷的美意。”
说着便将茶碗送到了于可远的案前。听完这话,于可远明白了,心思也稍微安定了一些,这是在给自己定心丸的,告诉自己,王爷并没有抛弃他。那么这场召见最多就是对自己的拨乱反正?但真的是拨乱反正吗?于可远在心底打了一个问号,他敏锐地察觉到,或许未必是拨乱反正,而是有其他的深意。于可远一口一口地抿着茶。然后张居正在等着他再说话。“那现在,”他斟酌着,“大人您……也包括王爷在内,对我在那场问话中的表现很不满意,因为我没能掩盖住失败。”
张居正眼望着大殿的穹顶,然后轻轻叹口气,“于大人,恰恰相反,王爷不满意恰恰是因为你掩盖得太好了,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这让于可远有了一瞬间的困惑。张居正接着说:“你正在保护这个腐化僵硬的官僚体系。你正在保护你的敌人们,如果你愿意称呼他们为敌人。而王爷正全力以赴要揭露为什么削减国库开支一直做不到——而你却在帮助内阁公然违抗王爷。”
“我?”
于可远接着又有一瞬间的眩晕。他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你很疑惑什么人从张邕那里拿到的那几首诗词,明明诗词写得那么烂,远远不到传世的地步,却能进入朝内大臣的眼睛?你也困惑为什么翰林院官员增加的事情,会如此快地捅到通政使司?”
张居正冲着于可远笑,然后等着。于可远也终于明白这一切事情的始作俑者,但他不能回答,不能应下,只是瞪着张居正,表现出一头雾水的样子。“你还是猜不出?”
张居正终于发问,带着一些怜悯的语调。“是你?”
于可远望向张居正,接着眼神稍微往他身后的裕王身上瞟了一眼。张居正也将恩施玉露喝掉,然后将茶碗放在了自己案前,“当然不是直接的。”
“你是说,真的是你?”
张居正笑着点点头。原来如此,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张居正这么做是因为受到了裕王的授意。那么由此可知,实际上,就是裕王本人的意思。由此可见……由此可见什么呢?他在下一次的问话中该说什么?而裕王府想要的结果又是什么?“于大人,虽然在你面前看似有很多条路可选,但实际上只有一条路。”
张居正高深莫测地补充道:“那就是绝对忠诚。”
“我明白。”
于可远说,然后意识到他的担忧还没有完全解决,他望向张居正,“忠诚于我大明的江山社稷,总是没错的?”
这是一个疑问句。“那是你自己的决定。”
张居正说。于可远认为他知道他该怎么做。他最终这样认为。……几日后。这次面对司礼监的指控,于可远真的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当然来的并不是司礼监的秉笔或掌印太监,只是几位权势也很大的大太监。他们先从那废弃库房中的铜线开始。申时行的回答是他们今早时候碰面时商定的一些由他来说的话。他说错误其实发生在一些重要事实被发掘之前,所以他告诉司礼监,他会责令吏部向詹士府施压,并确保此次事件今后都不会再发生了。申时行说完,还将眼神递给了于可远,当然希望于可远也按照这个方向去说。而于可远的回答让申时行震惊了。“是的。”
于可远说,“申大人的回答是正理。极正确的答案。”
申时行迅速瞥了他一眼。“但是自从上次和申大人见面以来,我一直在思考。的确,毫无疑问,通政使司寻到了问题的关键,这也正是此次问话的意义。”
申时行转身惊讶地望向他。“当然有浪费。”
他谨慎地说下去,“尽管我们总可以为个别情况寻到理由。但经过这几次盘问,已经让我明白我们的整个态度是错误的。”
从申时行的面部表情来看,显然他完全不认可这个想法。不管怎样,在知道裕王的真实想法后,于可远已经鼓足勇气,继续前进:“一些官员总是为本该揭发并消灭的错误进行掩盖和辩护。”
申时行现在彻底目瞪口呆了。“如果能和那个张邕面对面交谈,我想就能够提供更为广泛直接的证据。”